红三宝在炕上睡了三天三夜。
红清贵老两口,大宝、腊月两口子,二嫂冯菊花都轮换劝说他,让他想开些,从此吸取教训,不要再出头为人作证了。他做的这事,正如工作组长王大庸说的:咎由自取,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一切的一切,全是自己亲口说出来的,现在怪谁呢?他除了恨自己以外,就恨那个老奸巨猾的王大庸。说好的不整群众,还给自己许了愿,带去当脱产干部哩,要不然,打死也不红口白牙地胡说一气。人家四个四不清,都是别人揭发检举出来的,而自己却是自己说出来的。人家真美实确地当了几年干部,而自己当了个啥干部?民兵排长、宣传队副队长也算个干部?算个锤子!事情到了这一步,自己连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大哥大宝扑三扑四地要上县城,上北京告状,可都被父母亲和大嫂腊月挡住了。这年月,全国一个样,都在轰轰烈烈地搞**********。向哪里反映呢?工作组口口声声地说自己是党和毛主席派来的,还能告响?
红清贵抹着眼泪说:“娃娃不听大人言,祸事就在眼目前。平时给你们说好话,你们总嫌我们老思想老脑筋,不开窍,由着你们的性子来。看把事情出下了么?我们庄稼人以诚实守信为本,亏人的事不能做。你给人家胡说了那么多的粮食、财物,能不报应吗?上天的报应你就乖乖受着,还告啥状呢?说不定一告连你也碰到白火石上了,还是算了。有人生万物。只要人好着不要出事情,光阴就能好起来。三宝猛然间招了这么大的祸,我思谋了几个晚夕,恐怕得罪了庙里的娘娘神。那一年拆庙砸钟砸狮子的时间,我安顿你们不要太积极,你们就是不听。把婆娘女子领到庙里搬胡基,拆木头,还不冲犯神灵?是这,我今晚夕偷着到庙底子上烧个香,许个愿,解宜解宜。大宝你们几个商量一下,看一口人摊多少粮食多少钱,想法子给人家退赔了。远在儿孙近在身。要想开些。”
三宝还是想不开。天刚麻麻亮,他就悄悄地溜出了家门,顺河沿向南走去。他怕有人发现他,就走上小路。太阳刚一冒花子,大地上就像腾起了一股火焰,使人浑身感到燥热。成熟的麦子一片一片的。今年的麦子长势良好,要是不遭冰雹袭击或者虫害,丰收在望。麦子有了收成,到了年底又能耍社火唱戏。他在心里吟唱起了那首悠扬的歌儿:
麦浪滚滚闪金光,
棉田一片白茫茫。
丰收的喜讯到处传,
社员人人心欢畅,心欢畅!
他突然鼻子一酸,流下了眼泪。心想:这麦子自己还能吃上吗?麦子再丰收,自己也分不到三万斤,那三万斤四不清的粮食拿啥退赔呢?父母和哥嫂能为自己分忧吗?李书记能为自己解愁吗?他一边走一边东拉西扯地想着事情,不觉到了三岔路口。两条路一条是通向官泰公社的,一条是通往兴隆公社的。到兴隆公社要经过张镇堡。张镇堡他当然不陌生,红三宝的名字那里的男女老少娃娃大小没有一个不晓得的,他曾经是张镇堡人心目中的白马王子,美少年,好多姑娘媳妇都堵在戏台后门或者他的住地门口看过他。要不是父母亲为他订的媳妇早,说不定他会瞅中张镇堡的某一个姑娘做媳妇。那时候的红三宝多么风光,多么趾高气扬,可如今呢?自己却成了人人茶余饭后的笑料,自己给自己定了贪污偷盗的数字,成了烂杆子四不清干部。张镇堡人也肯定晓得这件事,自己还哪里有脸再面对张镇堡人呢?
红三宝绕过了村庄,沿河床走去。
下游打了水库,河水逆溯而上,快要聚集到张镇堡了。碧绿的库水在阳光下泛着粼粼的光泽。看见河水,他才觉得口有些渴。是呀,已经赶了一个上午的路了,加上几天没吃没喝,又流了许多的汗,身子困乏起来。他就朝着水边走去。他蹲到水堰边上,微风把水吹起了涟漪,冲击着堤岸,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三宝伏下身子,双手掬着水喝了几口,觉得心里轻松了一些,他又捞着水洗了手脸,准备离开,但又觉得两腿无力,就顺势牮在水堰边上一块干燥的草地上,望着头顶蔚蓝的天空想心事。
一只老鹰高高地盘旋在头顶,摇头摆尾地俯视着地面。对面的山上传来放羊娃的花儿:
黑鹰么黄鹰(是)打一仗,
闪断了黄鹰的翅膀……
红三宝失踪的消息使村子里炸开了锅。
大宝组织家人到村子里四处寻找。空瓦窑、弯沟、烂塌窑都搜寻了两三遍,三宝还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有人说,怕是跳水库了;有人说,到他二哥双宝那里去了。如果跳水库,总得有个踪影吧?两三天了,水库里连个衣服片子都没有发现。于是人们坚信他到石炭井煤矿上找双宝去了。家人也希望他能在双宝那里。
大队也组织起了红卫兵,红星和红斗欢(豆换)是红卫兵的头儿。他们一边破“四旧”,一边督促“四不清”干部退赔。红卫兵开了会,首先要从自己家人身上开刀,大破“四旧”,大立“四新”。
工作组长对全体红卫兵小将说:“中央‘两报一刊’都发表了社论,要求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把无产阶级**********进行到底。这是一场与资产阶级你死我活的斗争,弄不好我们贫下中农就要吃二茬苦,受二茬罪,革命者和共产党员就要千百万人头落地,这是个大是大非问题。在这个大是大非面前,我们红卫兵小将要旗帜鲜明,扛起造反有理的大旗,横扫一切不符合******思想的污泥浊水。要先从自身做起,先在自己亲人身上开刀。无私才能无畏。当着大伙儿的面,我郑重宣布:王大庸从现在起改为王玉录。就是要把学习毛主席语录当饭吃,当成生活的第一需要。你们回家以后,先从家人改名字、留发型做起,越快越好,越彻底越好。”
红星回到家里就对红富贵说:“哎,老爸,我如今是红城大队红卫兵司令,从今往后,一切你得听我的。第一,你首先把名字改了。你那个红富贵是封资修的东西,封建思想太浓厚……”
红富贵把儿子仔细看了一眼,他觉得这个儿子变化太大了,不仅个头长得人高马大,脾气也变得令人琢磨不透。原本胆小怕事,言语不多的他,跟上工作组才几天,就变得像工作组一样牛皮哄哄的。但他觉得他毕竟是自己从小抓养娇惯大的,他仍然是他的长辈,就没好气地说:“我这名字还是老人起的,都叫了几十年了,叫顺口了,还咋改?”
红星也生硬地说:“如今是**********,就是要破除旧思想哩,你还富贵富贵的,亏你还是个共产党员哩。人家工作组的王组长都带头把名字改了,把王大庸改成王玉录了。你不改能行吗?名字好改,改两个字还不容易,可退赔却是个大问题。我如今是司令,你得带头退赔。”
红富贵说:“名字一定要改,你就看着改去。”
红星说:“那就改成红富国吧?富了国家比富了个人好。”
红富贵最终改为红富国。只改了一个字。红立贵改为红立新。
红卫兵都先从自家开刀,拿来了娃娃戴的项圈、虎头帽子、虎头鞋、老皇历、刻字板(印冥票的)等等,唯有杏花从家里什么也没有找到,她有些性急,就找红星和红斗欢讨主意,红星就对豆换说:“你到杏花家去,帮助杏花再搜寻搜寻。她家是上中农,肯定旧东西不少哩。”
红斗欢就领着杏花往家里走去。刚到门首,斗欢就指着门楼惊喜地说:“我说你这个杏花呀,一点也没有眼力。‘四旧’在眼前头明摆着看不见,却到哪里破‘四旧’哩?这一对门桩子不是‘四旧’吗?你看雕刻得花花牙牙的,上头龙呀凤呀的。”
杏花一看也笑了,说:“我整天出来进去的走着,低头不见抬头见,咋真格就没发现呢?还是豆换姑觉悟高,眼力好。”
红斗欢纠正说:“如今不兴叫姑呀伯呀姐呀哥呀的,革命阵营里一律叫同志,咱们红卫兵叫小将。你拿一把斧头来,把这一对门桩剁了,你家破‘四旧’的任务也就完成了。”
杏花思想幼稚,上面说啥她干啥,但要她立即拿了斧头剁这一对精美的门桩子,就有些不忍心下手。她犹豫再三,说:“我爷爷和我大看见了骂我哩,先问一下我爷爷跟我大再剁吧?”
斗欢白了一眼杏花,说:“你呀,你还算个啥红卫兵?前怕狼后怕虎的。你如今是红卫兵小将,你没听工作组说过吗?红卫兵小将要领导一切,主宰一切,你爷爷跟你大你妈都归你领导,你还问他们做啥?快拿斧头去。”
杏花就进屋取来了一把斧头递给斗欢,斗欢说:“你家的四旧你不破,把斧头递给我做啥哩?你自个儿剁。”
杏花举起斧子剁了几下,个子小够不着,就让斗欢抱起她。斗欢说:“你呀,你咋这么笨?家里有板凳,端一条板凳踩上不是很省劲吗?”
杏花进屋又端来了一条板凳,斗欢把她扶上板凳,杏花就“哐哐哐”地剁了起来。
正剁着,杏花的父亲红大宝从外面回来了,他看见豆换扶着杏花砍门桩,就愣了片刻后走上前问她们:“你们两个人这是做啥了?”
杏花停止了砍剁,回头对父亲说:“我们红卫兵破四旧哩。”接着又哐吃哐吃地剁起来。
红大宝大喝道:“你们破四旧尽管破去,这门桩子碍着你们的啥哩?”
杏花说:“这门桩子上头有龙有风,是四旧。”
红大宝一看,那雕刻着花纹和鸟兽的一根门桩子已经被两个丫头砍得豁豁牙牙的,气一下子涌上了心头,就喝了一声,让她们住手。他骂道:“你大的球也是四旧,你来把你大的球也剁了。”他说着“日”的一声解开了裤腰带,裤子“哗”地一声溜下腿腕。乡里人都不穿裤头,裆下那一堆软囊囊的肉便赤裸裸地露在两个丫头的眼前。斗欢吓得“哇”地惊叫了一声,撒腿就跑。杏花反应过来的时间,斗欢已经跑了,她身子一摇晃,“腾”地一声摔下了板凳。
大宝提起了裤子,上前踢了女儿杏花一脚,骂道:“贼女子在哪达学了这一套?这也是四旧,那也是四旧。你大的球你妈的×都是四旧,你都拿斧头剁了……”
大宝正在家里生闷气,女人腊月从外面回来了。她也听到了男人脱裤子羞辱两个女孩子的事,就埋怨道:“女儿错了,打也打得,骂也骂得,你咋能脱了裤子吓唬娃呢?女子大了,她害羞了出个事咋办呢?”
这时大宝也有些后悔。是呀,兄弟三宝不见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女儿杏花再有个闪失,自己可是难以交代哩。就叹了一口气说:“如今的这些年轻人,给个颜色就染大红哩,工作组壅她几句,她们就晓不得天高地厚哩。这也是四旧,那也是四旧,她们都剁了干净……”
腊月瞪了丈夫一眼,嗔怪地说:“你呀你,你都几十岁的人了,脾气还像个愣头小伙子一样,毛里毛躁的。如今这破四旧,又不是哪一个人的事。全大队青年人都成了红卫兵,表现不好的人家还加人不了哩。破就让她们破去么,砍一个门桩子算个啥事么?你没看见吗,支书富贵叔叫了几十年的名字都改了,叫个富国哩?房上的瓦都揭了,搞退赔哩。那么好那么气派的戏楼都给红卫兵拆了……”
大宝一听拆戏楼,呼地一下从炕上翻起身来,瞪圆了眼睛问:“你说啥,谁拆戏楼哩,谁拆戏楼哩?”
腊月瞅了一眼气急败坏的丈夫,有点诧异地反问道:“咋,你还晓不得吗?我当你晓得。今天一大早工作组王组长就吆喝上一帮子红卫兵上房拆戏楼哩,富贵叔和立昌叔向王组长求情哩,被老王指着鼻子骂了一顿,丑旦也骂他大是老顽固,他跟几个小伙子扛了梯子上了房,三下五除二就把房上的脊和瓦拆了。如今只剩下一个土圈圈子了……”
“******个×,戏楼挡了他妈嫁汉的路吗?”
大宝边骂边趿鞋子。腊月深知丈夫的牛脾气,就拉住他的胳膊,拉着哭腔说:“拆就让他们拆去,你又管的哪门子闲事?支书和大队长都没有挡住,你一个老上中农,是往白火石上碰吗?三宝还没有个下落,你再有个好歹,我们娘们子咋活呀么?呃……”
大宝见女人哭了,想起了兄弟三宝,心也就软了,一个拳头砸在炕沿上,炕上立即就荡起一股土雾,一股炕烟味直冲鼻孔。末了,他自言自语地说:“这是天意,活该百姓倒霉。那么好的戏楼,我们红家弟兄三个也在戏楼上风光了好几年,拆了太可惜了……我要去看一眼哩。”
大宝前脚走,腊月后脚就跟来,陪着小心。
走过红家大堡子,老远就看见娘娘庙废墟对面冒着尘土,有人还站在高高的土墙上拆木头。大宝走了不远,迎面碰见了四不清的大队长红立昌。红立昌问他:“老大你做啥去?”
大宝说:“听说破四旧把戏楼拆了,我去看一下……”
红立昌摇了摇头,眼睛里闪出了泪花,说:“算了,已经拆了。眼不见了为干净,一看让人心疼哩。你的那脾气我晓得,一生气就骂人哩,还是不去的好。”
这时腊月也跟了上来,她接着红立昌的话茬说:“叔说得对,已经拆了就让拆去。戏楼再好也好不过人。这年月连人都保不住,还能保住戏楼?咱们回……再不要让杏花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