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又被砸了。一块碴子飞到霍品脸上,划出一道血痕。赵翠兰披头散发地坐起来,说什么也不睡了。她埋怨霍品不报警,没准哪天要命呢。霍品没好气地说扯淡。赵翠兰说,我是瞎说吗?砸玻璃见你不吭气儿,胆子一天比一天大,今儿划了脸,明儿要扎眼上呢?不成独眼儿龙了?霍品骂,乌鸦嘴!赵翠兰道,你咋越来越窝囊?霍品扯了灯绳,赵翠兰马上拽亮。她说想起个办法,晚上在窗户上遮块木板,并且为自己这个办法眉飞色舞,说明儿就找赵木匠沾一块儿。见霍品没反应,问你说咋样?霍品说少丢那个人。赵翠兰说,你让砸出瘾了吧?几天不砸你痒痒是吧?你过瘾,我害怕呢。霍品让她去女儿家住几天,消停了接她回来。赵翠兰说,这可是你说的啊!霍品说我还逗你不成?第二天,赵翠兰上县城了。
霍品倒没生赵翠兰的气,五次三番这样,放哪个女人头上不害怕?但霍品没法解释自己沉默的原因,甚至不愿意碰那个问题。赵翠兰说得对,砸一次他确实舒坦一点儿,可说出去谁信呢?事实就是这样。霍品只能沉默,别无选择。如果说这是秘密,霍品要让它烂在肚里。
方福鬼头鬼脑地溜进来,发呆的霍品吓了一跳。霍品说,你怎么像个鬼,连声儿也没有。方福的眼神四处抓抓,我不能大摇大摆的,万一撞上啥呢?我看见嫂子出门了,得小心点儿。方福玩笑中依然透着随意。霍品说,撞见又有啥?有本事我还娶两个老婆呢。方福嘿嘿一笑,将话岔开,问协议什么时候签。霍品问,你不清楚?方福愕然,我怎么清楚?霍品说,都喊你二村长呢。方福品出味了,正色道,嚼舌根的家伙陷害我,霍村长,我可没乱搞啊。霍品说,你紧张啥?你给学校捐八万块钱,我这个村长就让给你。方福差点儿跳起来,这可不行。霍品说,村长不值钱喽!方福说,我不是那意思……那点儿钱也是我黑天半夜刨出来的。霍品说,放心,没人逼你。方福身子微微前倾,做出一个恭敬姿势,说了来意,请霍品这几天去他家吃饭。霍品推辞,方福说,一个人开什么火呀,到时候我喊你。
没到中午,方福就来了,说前天从乡上买了两瓶好酒。霍品想方福这么上劲儿不单是怕他赖贷款,肯定另有用意。别看方福脑壳小,里面的渠渠道道却不少。霍品说留着以后吧,我有点儿牙疼。方福说牙疼也得吃饭么,霍村长当真不给面子?霍品说我什么时候见外了,今儿真不行。方福终是没喊动霍品,讪讪地走了。霍品盯着方福背影,冷笑。如果不是欠他钱,连眼皮子也懒得睁。可如果不是欠他钱,方福不可能在选举中那么卖力,霍品也不欠他人情。那样,在二丫事件上,霍品就不会由着方福折腾,也不会给自己背一笔良心债。欠钱是因为吴石出尔反尔。推导半天,责任在吴石那儿。当然,这不过是霍品自我安慰罢了。其实,他完全可以说句公道话。只要他说,方福总会有所顾忌。但他哑了,他的舌头在那一刻失效了。
霍品没想到方福把小姨子打发来了,不是喊他吃饭,而是干脆把饭拎来。小娘们儿确实比方福媳妇漂亮,还会打扮,猛瞧上去还以为城里来的。她不怯生,款款一笑,霍村长,尝尝我的手艺。揭开,霍品看清是一摞馅饼。霍品淡淡地说,搁那儿吧,你告给方福,别再麻烦了。她没有马上走,似乎要看着霍品吃。霍品看她,她又是一笑,说这几天她来给霍品烧饭吧。霍品说,我可没方福那福气。她脸微微一红,却不慌不忙地说霍品有屋里的活儿尽管招呼她。霍品想,这娘们儿不简单,就算方福女人不瘫,也得被她篡位。
霍品挟张馅饼,还未送到嘴里,忽然听见门口有嘻笑声。瞥一眼,似乎是二丫的影子。霍品跳出去,果然是二丫。她敞着怀,边走边唱,几个小孩在她身后扔石块。霍品把小孩喝走,二丫扭过头,迟钝的目光在霍品身上摆了摆,忽然叫,方干头!霍品说,我不是方干头。二丫跟霍品身后进了院,站在那儿痴痴地寻找着什么。霍品喊她进家,她不进,霍品就拿了张馅饼。二丫眼睛突然亮了,伸出手又停住,她说,方干头。霍品说,我不是方干头,我是村长。二丫偏着头,似乎想在脑里搜寻村长的样子。霍品再次伸过去,她犹犹豫豫地接了,大口吃起来。
黄毛旋风一样冲进来,从二丫手里夺出馅饼扔在地上,怒冲冲地说,不能吃!二丫说,我要……黄毛叫,不准要!仍嫌不够,在半拉馅饼上踩了几脚,背起泪汪汪的二丫,大步离开。
霍品骂,狗日的,有毒呀。连他自己都没听见声儿。再看那摞馅饼,怎么看都是方福的脸,心想难怪呢,一点儿胃口也没了。
晚上,方福又来了,提出让小姨子给霍品烧饭。霍品说你小姨子水灵着呢,我怕犯错误。方福笑嘻嘻地说,我倒愿意和霍村长当连襟。霍品骂少扯蛋,绕什么弯子,有鸡巴话赶紧说。方福提出要在鸡心湖边建几间房。霍品吃了一惊,方福真会算计。霍品不动声色地问,你盖房子干啥?要把面粉厂搬过去?方福说,我女人心情不好,想给她换个地方。霍品说,我还想盖呢,但现在不行了,乡里不批。方福僵僵地问没可能?霍品反问,你以为这主意就你想得出来?方福的脑袋终于缩回去,我也就是说说。
方福的话提醒了霍品——只是太迟了。秦小龙在湖边建房那阵,如果村里也跟着建一排,绝对有赚头。可那时,怎知吴石的棋路呢?不过,借这个由头可以试探一下吴石。
两天后,吴石把霍品召去。霍品见到一个西装革履的后生,后生眼窝深陷,皮肤黝黑,像个混血种。后生是老板助理,姓郎。霍品微笑着,心里却想,姓氏够凶的啊。郎助理不说话,脸像带着硬壳的花苞,一说话便灿烂地开放了,仿佛和霍品熟了几百年。牙齿外凸着,亲热得要跳到霍品嘴里了。郎助理说霍村长辛苦了,霍品说我不辛苦,吴乡长才辛苦呢。吴石说郎助理来打前站,问霍品怎样了。霍品说还是那两户。吴石不悦,老霍,你的劲儿都使到什么地方了?霍品当然听出吴石的意思,装出委屈的样子说,我全使外面了,老婆和我闹别扭,把我一个人撇下了。吴石说,装什么窝囊,我还不清楚你?你是猫,你老婆是耗子。霍品说,那是过去,现在耗子都比猫厉害。吴石说,少废话,你行不行吧?霍品把球踢回去,吴乡长认为呢?吴石硬梆梆的撂下话,别让我失望。郎助理补充,有什么条件,还可以商量。霍品看吴石一眼,吴石的嘴皮子粘住了。
吴石带郎助理和霍品到邻县渡假村参观。邻县的渡假村到处都是,几百米就一个,拉拉扯扯的,连绵数十公里。吴石说,鸡心湖搞起来,就能拽一部分游客过去,别看他们规模大,自然资源不如黄村,缺水啊。瞅瞅吧,哪个地方有水?霍品确实没看见水,但也没看见人。吴石对霍品说,鸡心湖开发了,黄村可以搞一些农家旅社。霍品趁机说了方福的意思,但不止方福一人,方福和老郝都想在湖边盖房,村里还不上钱,不如就此抵顶一下。眉飞色舞的吴石顿时严肃,这个……怕是不行,马上要签合同了,突然冒出几间房算谁的?过去盖的也就盖了。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口气过于温和,后边的话就硬了,绝对不行!你别把村里的鸡毛蒜皮搀进来。霍品竭力笑着,承包费一时半会儿补不上这个窟窿,我实在是让人追怕了,要不,先跟乡里借点儿?吴石说,你以为乡里有钱?发工资我得四处凑。有机会吧,看能不能从上面争取点儿。另一个办法就是村里自行解决,谁受益谁出资,你比我懂。霍品还欲再说,吴石阻止了他,咱们别当着郎助理讨论这个。霍品愤然,难道自己连说话的份儿也没了?霍品依然适度地笑着,但他沉默了。不得不开口的时候,就哦哦几声。吴石和郎助理选了一处景点照像,郎助理招呼霍品一块儿过去,霍品说憋不住了,得放放去。听见吴石在背后说,老霍水箱不好。霍品冷笑,你怕进嘴的蛋糕掉出来,我怕啥?也就是泄泄气,霍品知道自己是有怕的。比如,他怕免掉村长,怕看见疯颠的二丫。可谁心里没怕呢?
霍品游走在黄昏的街道上,不光是喜欢那种感觉,还为想些事。黄昏总能让霍品想点儿什么。那时,他不怕什么,而他是让人怕的。他把黄村看成自己的孩子,训斥着,也呵护着。霍品沾沾自喜,让人害怕不是谁都能做到的。他以为自己是一枚钉子,牢牢钉在黄村,可吴石随便一个借口就把他拔掉了。没了那顶帽子,黄村不再怕他。他终于明白,黄村怕的仅仅是一顶帽子。当然,那得看戴谁头上,在代理村长头上和霍品头上就不一样。霍品明白自己和黄村的关系,说穿只是一个字:怕。他舍不得村长,因为他需要有人怕。霍品看清了别人的怕,也看清了自己的怕。
郎助理碰碰霍品,想啥呢?
霍品说,没想啥。
吴石说,老霍怎么突然像个哲学家?霍品淡淡一笑。
中午在县城吃饭。饭后,霍品说要回村,郎助理当即提出送霍品,并不由分说上了吴石的车。吴石说有郎助理送,我就不去了。霍品连连摆手,我可担待不起呀。郎助理竟然是个话篓子,整整说了一路。到村边,郎助理把一个信封往霍品兜里装,霍品怔了一下,马上明白过来,往旁边撤撤。郎助理动作异常有力,同时给霍品使眼色,那是怕司机看见。霍品迟疑的工夫,郎助理把信封塞进去。
车一离开,霍品马上掏出那个信封。尽管已经猜到,可看到厚厚一沓钱,还是被烫了一下。整整齐齐的,外面还匝着封条,数数,共一百张。霍品知道郎助理什么意思,那算是他的酬劳,因为他要代表黄村签字。他看着那些钱,一时无措,有点兴奋,有点不安。过了一会儿,把钱塞到一个地方,出了屋子。
霍品转了一圈,潦潦草草的,之后便急急往家赶,仿佛母亲惦记着吃奶孩子,仿佛家里放着一枚炸弹,随时会引爆。
钱原封不动地躺着,霍品吁了口气。
这钱该不该留下?霍品自问。留下来应该没什么问题,吴石一处房子卖八九十万,他拿一万块钱又算什么?对霍品,这是一个不小的数字。当村长多年,好处没少占,比如每年的吃吃喝喝,加起来也是挺惊人的;比如吴石发的那部手机,他转手给了女儿;比如电费,电工从来不收他的。还有女儿的工作,女儿先是分配到乡下,他找了找教育局长,女儿就调到县城。局长是先前的乡长,是霍品的上司。如果他不是村长,局长能认识他是谁?他舍不得村长,和这些没关系吗?可这么大额的钱砸他头上还是第一次。就算不拿,他能阻止吴石吗?不能!他干吗要阻止吴石?也许吴石说得没错,长远看,开发鸡心湖是有好处的。这笔钱,自己也用得上。别看是村长,住的房子和方干头差远了。更重要的,装了这个信封,吴石就不会拿另一个信封找他碴了。霍品几乎能列出一百条理由说服自己。就这么着吧,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