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品喜欢喝浓茶。他不喝绿茶花茶,而是喝砖茶。砖茶水黑红黑红的,喝一口,满嘴都是香气。每天晚上,赵翠兰早早熬好,不管霍品回来得多晚,必定要喝。
晚饭后,霍品本打算出去,一搁碗,赵翠兰已将一杯茶端上,霍品就没动。吸了一口,马上问,换新茶了?赵翠兰说,换了,你一年得四五块。霍品随意问现在多少钱一块,赵翠兰迟疑一下,说比以前贵了。霍品咬住不放,贵了?贵多少?赵翠兰支支吾吾。霍品挺恼火,你又白拿人家东西了?赵翠兰手贱,别人随便让让,不管是真是假,她是不客气的,霍品没少说她。赵翠兰说你少给我扣帽子,这是别人送的。见霍品盯她,补充,方福给的。霍品问送了几块,赵翠兰说五块。霍品的声音里带着狠,他送你就要?赵翠兰嘴硬,不就几块砖茶吗?你又不是没收过他的东西。霍品突然火了,你倒有理了?送回去,现在就送!赵翠兰委屈地说,你看我不顺眼,也不能这么找碴吧?我看你让免了一次,胆子吓破了,半夜让人砸玻璃吭也不吭,为几块破茶大嚷大叫。霍品重重将杯放下,赵翠兰闭了嘴,装了余下的四块就要出去。那块劈下一个角,无论如何不能送了。
恰好方福进来,问赵翠兰要出去啊。赵翠兰嗯了一声,用目光勾着霍品。方福看看霍品,再看看赵翠兰手里的东西,顿时明白。他一把夺过来,搁在炕上,霍村长,你这是把我当外人啊,不就几块破茶么?霍品看赵翠兰一眼,赵翠兰识趣地退出。霍品这才说,不能惯她这个毛病。方福说,跟嫂子没关系,要怨就怨我。方福扭着脖子,表情生动,这使他的脑袋看上去更小,而肚子蛮横地腆着,仿佛一只竖立的乌龟。霍品摆摆手,那个话题就此掐断。
方福自己倒一杯茶,坐在霍品对面。他的随意显示着和霍品关系的特殊。没错,方福有资格这样。霍品否认不了,只是不舒服。
方福呷了几口,说我也开始喝砖茶了,我觉得砖茶味贼香贼香。霍品淡淡一笑。砖茶味道虽香,毕竟上不了台面,比那些名贵的绿茶、红茶差远了。霍品喜欢喝是因为离不开,不喝砖茶他的消化就极其糟糕。霍品没对旁人说过,赵翠兰也不知道,方福这还不是瞎起哄?
方福直来直去地问,那事怎样了?霍品明白他问的是什么,装糊涂,什么事?方福说,鸡心湖啊。霍品哦了一声,正弄着,不知协议什么时候能签。方福问,卡在哪儿?湖边的地?霍品讨厌方福,又知道自己必须敷衍,村里毕竟贷着方福八万块钱。鸡心湖承包出去,方福的钱才有指望。霍品点点头。方福叫,那还是个事?这难不倒你么。霍品说,涉及到个人,不能硬来,搁你头上你愿意呀?一亩三十,比自己种差远了,不愿意承包也在情理之中。方福问,那怎么办?霍品说我还没想出来,总会有办法的。方福说我相信你,黄村没你办不成的事,你是能人,我方福也不是谁都帮。霍品的厌恶又涌上来,冷冷盯着方福,你知道给黄村多少承包费?方福说,不是三十万吗?霍品说,是三十万,分三十年给,一年一万。方福的眼顿时硬了,照这么付,我的钱什么时候能还?霍品说,急啥,连利息算,十年怎么也够了。方福呆了半晌,又道,这也太长了,再说,村里还欠包工头的钱,他一定也盯着呢,到时候你给谁?霍品想,好,你自己把问题抛出来了。他的回答很圆滑,没什么意外,当然先还你。方福并没因霍品的承诺踏实,起身给霍品续满水,没再给自己续。他说,霍村长,咋说也得先替我考虑啊。瘦脸上堆着厚重的笑,给人的感觉是脑袋难以支撑。霍品说,当然。
送走方福,霍品站在墙角撒尿,觉得异常痛快。终于杀了方福的气焰,方干头,以为你是谁呀!
一声凄厉的笑划破夜空。
霍品突地打个寒战,那点儿快感顿时消失,知道二丫又跑出来了。黄毛稍有疏忽,二丫就往外跑。笑声消逝,可分明又在霍品耳朵里钻着。如一柄钢钻,狠狠往里扎。如果刚才对方福只是厌恶,现在则是痛恨了。方福对二丫造了孽,可霍品充当了什么角色呢?那是霍品不愿触及、却又躲不过去的痛。
霍品再次当选,方福立了头功。方福深怕他的钱打水漂,天天给霍品出主意。那日,方福说他出点儿钱,给村民点儿甜头。霍品早就想到了,但他没那个闲钱,就算有,也不愿意那么做。花钱买选票,霍品做不出来。他没点破,等方福自己说出来。霍品并没附和,让你破费,这不合适。方福说,为了你,我豁出去了。霍品还是不同意,不行,不能这么干,乡里知道那就麻烦了。霍品这样,方福更坚定,他说,这事你甭管了,有什么问题也跟你无关,我只问你一句话,你当了村长还记住我不?霍品笑笑,黄村人谁都记得你,贷了你的钱么。
霍品如愿以偿。方福也没花多少钱,不外乎吃点饭喝点酒。可在方福看来,没他,就没霍品今天这个村长,不管心理上还是架式上,总想以恩人自居。霍品不舒服,但方福提出什么要求,还是尽量满足,毕竟欠了方福。况且,那贷款一时半会儿还不了他。方福先让自己的兄弟当了电工,后又让霍品给他小姨子弄块地。方福女人没福,方福发迹,她却彻底瘫了。方福小姨子以照顾姐姐为由,整日住在方福家,还离了婚。其实两人早住一块儿了。那女人没名分,自然算不上黄村人,可霍品硬是给她划了块地。不久,方福又找霍品,说想挨着原来的房再盖几间。霍品问,在别处可以,那儿怎么盖?方福家西面是路,东面挨着黄毛的房子,根本没地方。方福提出把黄毛的房子扒了,占那块地,让霍品再给黄毛批一块儿。霍品说,这怎么可能?方福说只要霍品同意,其他的事他找黄毛商量。霍品说黄毛同意,我当然没意见。方福和黄毛没商量成,吓唬了黄毛几句。黄毛倔,根本不吃方福这一套。没几日,方福小姨子被黄毛家的狗咬了,方福让黄毛赔二百块钱,黄毛拿不出钱,方福就让二丫侍他小姨子三天。黄毛觉得这笔帐合算,让二丫去了。方福却不让二丫回了,理由是小姨子的伤口恶化,除非黄毛同意把房子让给他。方福家高墙深院,二丫逃不出,黄毛进不去。黄毛找霍品告状,霍品知这是方福搞的把戏,劝方福不要过分。方福说现在占理的是我,我不会逼迫他,怎么办随他自愿。霍品嘴上说管,其实没怎么管——方福答应如果黄毛让步,他给黄毛补偿。霍品觉得也说得过去。二丫就在隔院,黄毛却见不着她,情急之下同意了方福的条件。方福给黄毛两千块钱,让黄毛在收据上摁了手印。方福把黄毛的房子扒了,然后才放出二丫。黄毛和二丫租了一个在外打工的户家住。二丫心情郁闷,几个月后竟然疯了。黄毛告了几次,当然不是找霍品,他已不信霍品了。黄毛上乡里告,这是他能去的最远的地方。派出所调查,方福拿出和黄毛的协议及黄毛收钱的收据。方福还有霍品这个证人。派出所问霍品当时是否在场,霍品说在场,可……后边的话霍品没说出来。后边的事看似合理,可那是建立在前面的不合理之上的。黄毛脑子缺根弦,只告方福硬占他的房,却不提女人被方福关着——也许他认为自己的狗咬人就该那样。如果说出来,结果可能是另外一个样子,方福的性质其实是拘押,这是犯法的。当然,霍品也逃不脱,他当了方福的帮凶。那样,他的村长可能又当不成了。种种担心使霍品没说一句多余的话。
方福加盖了几间房,成为村里最气派的人家。黄毛放弃了告状,他的生活只剩两项内容:干活、追逐二丫。
一切似乎都归于平静,霍品却没能忘掉这件事。如一把锋利的刀窝在心里,时不时划开一道血口子。黄毛更没忘掉,恨霍品超过恨方福。每隔几天,霍品的玻璃就会碎裂。霍品当然知道是黄毛干的,放在过去,霍品早就收拾他了。现在不,那声脆响,释放着黄毛的怒气,也使霍品的内疚得到某种缓减。
霍品怕过什么?没有,现在确实怕了。黄毛没把霍品怎样,但他在霍品心里插了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