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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强梁者

沙胡关的外墙上,十数具尸身悬于垛口之下,随着风沙轻轻晃动。尸身经过数日曝晒,已然枯干,临死前的表情凝固在面上,格外狰狞可怖。

城上数十名蛮兵参差而立,面上难掩一丝倦意。关内原本留守五千兵马,近日雍州城兵败,二千余人出关向东接应大军西撤,五百余人出关打探军情,押送劫掠来的财物,另有五百余人押送被俘明军西返。关内剩余的守军不足两千之数。城防空虚,又恐明军突袭,不得不加强防守,三班增至五班,每班增至两百人。

城上,百户塔木尔向东远眺,眼见远处一队人马押送着几辆大车,往关前行来。

城内马厩之中,一名明军老卒与驴马拴在一处,哆哆嗦嗦,似乎是被吓破了胆。巡视的蛮兵路经马厩,目不斜视,仿佛未看到老卒,面上却不由得露出一丝讥笑之色。

老卒身着明军服色,看上去异常腌臜猥琐,他灰白的发丝上沾着几根草料,面上满是污渍,目光浑浊,鼻头发红,一边轻轻颤抖,一边低声的念叨着什么。

这老卒本是城内养马的仆役,被俘之后下跪求饶哭爹喊娘,被监禁在俘虏营内时,受了不少降卒的白眼和老拳。之后他便患了失心疯,咬伤蛮兵与降卒数人。城内守将、万户吉布哈下令抽了他一千鞭子,将其独自监禁在马厩之中。之后这老疯子便老实了许多,每日吃马粪饮马尿,暗自抽泣,念叨不止。

不多时,押送的队伍已走到关前。却见队中人人带伤,领头的百户满脸虬髯,右眼用白布扎起,侧身下马,昂头望着城上守军厉声叫道:“打开城门!”

塔木尔挥挥手,身侧的亲兵高声问道:“你们是哪位千户的手下?可有军令?”

“我是哈喇大人手下百户乌罕,奉命押送财物去往尤步拉,路上被明狗偷袭,军令遗失了。”那百户说着挥刀挑开身侧车上的一件麻包,露出一堆黄澄澄明晃晃的器物。

塔木尔眉头皱起,达鲁花赤哈喇自平凉县被明军夺回之后,便失去了踪迹,如今却又冒出了哈喇大人的亲兵……寻思至此不禁喝道:“哈喇大人战死平凉,哪来的亲兵?分明是明狗!放箭!”

城下百户闻声赶忙举手叫道:“不要放箭!不要放箭!达鲁花赤大人与吕时飞已逃出平凉,现下已在宣武王军中!”叫声高亢凄厉,城内可闻。

塔木尔举手示意兵卒暂缓放箭,锁住的眉头却没有半分舒展。方才那百户所说虽有些可疑,倒也并非全无可能。这一队人不过数十人,放进来倒也无妨。只是那百户话中与达鲁花赤大人并列的分明是个汉名。军中虽重视反叛的士人,但也不至于将一个汉人与达鲁花赤大人并列……

关上一阵对答,拴在马厩中的老卒似乎毫无所觉,口中的涎水顺着嘴角滴滴答答流到地上。待听到“吕时飞”三字,老卒的口涎忽然止住,嘴角咧开露出两排黄板牙,眼中的混沌悠忽褪尽。

老卒浑身止住颤动,站起身,掸了掸衣襟,右手伸出,对着锁链缠住的梁柱一拍。咔嚓一声,梁柱应声而断,马厩的顶盖一阵颤动。

塔木尔稍一思索,突然听到城内响起一阵马匹暴啸之声,心内再无疑惑,厉声叫道:“放箭!”

城下的众人早已下马,此时迅速从车上拽起一个麻包,低伏腰身,将麻包遮在头上。

利箭如雨,直落而下。一名伤兵身手矫捷,举起麻包挡在那百户乌罕头顶,却不防一支羽箭擦着右耳正中肩头,鲜血四溅。伤兵强忍疼痛,左手托举麻包,右手抽出弯刀,挡开射向头顶的羽箭。待左手分量一轻,急忙闪身,躲进了车底。四近的马匹却没有这般好运,密集的箭势之下,尚来不及发足狂背,便已倒毙于地。

数百匹战马四处狂奔,那老卒神色冷然,手持半截梁柱,端坐在一匹战马背上,催马往城门处奔去。

城内蛮兵听闻异动,纷纷从营帐中冲出,眼看着惊马狂奔,心下骇然,急忙四处闪躲。饶是如此,仍有近百人被惊马踢死撞伤。

马嘶人嚎乱作一团,唯有城门内一片肃然。百余蛮兵穿戴齐整,刀兵在手,结为军阵。领军的百户见到老卒催马冲来,心下一沉,挥刀指向老卒,喝令道:“放箭!”

数十支羽箭急射而出,将一人一马笼罩在箭雨之中。老卒双手持着梁柱用力一抡,箭矢乱撞发出一阵轻响,箭势一偏,飞向侧里。却仍有数支羽箭正中马身。

战马受伤,狂嘶一声。老卒横柱当胸,猛然俯身,将全身的力量压在战马脖颈之后。战马前身被压住,吃痛间,后身曲腿一弹。

老卒按着梁柱一跳,双脚站在了马臀上,待战马后身弹起,顺势再跳,跃向城门前。

关前,利箭如雨而下。一众假扮蛮兵的明军用麻包护住头顶,虽避开了要害,却防不住从侧里射来的羽箭,此时手臂、腿侧、股间纷纷中箭。鲜血阴湿了衣物,百户乌罕强忍着疼痛,手臂止不住的颤抖。乌罕身后六七步处,一名伤兵终于支撑不住,向前一倾扑倒在地,弹指间身上便插满了羽箭。鲜血顺着地势缓缓地流淌,麻包压在了伤兵头上,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

城门内的喊杀声渐渐息止,百户乌罕脸上露出一个笑容,喝令道:“城门已开,冲进去!”

门前的众人强忍着疼痛,高举麻包,快步走向城门。

城门忽然一动,发出一声闷响,两块门板之间打开了一条缝隙。

两名伤兵丢下麻包,全然不顾身后射来的羽箭,各扶住一扇门板,缓缓拉开。

众人冲进门内,只见一名邋遢老卒挥动着锁链,状若疯魔。锁链所过之处,蛮兵纷纷吐血,齐齐栽倒在地。

众人见状一怔,唯有乌罕不以为意,急急回头望向门外。门外两名伤兵身中数箭,手扶着门扇委顿于地。乌罕的目光并未在二人身上多做停留,而是直直望向运送财物的大车,喝令道:“海生,放响箭!”

城门大开,箭势一顿。方百川趁机从车底滚出,顺势站起,三五步奔入门内。

一枚响箭从门内射出,锐利的哨音随之划过半空。百户塔木尔回望城内,只见数百蛮兵层层叠叠,围聚在门前,手持着兵刃踊跃上前,却无一人能冲进门内。此时耳边却忽然响起一阵细弱雷声。塔木尔赶忙回首,向东远眺。东方毫无异状,余光却暼到一抹暗色。

东南方向,数千铁骑如潮水般涌来,马蹄声势若滚滚雷鸣,响彻四野。

沙胡关,一间房内,吕云鹤坐立不安,时不时眼望东门方向,却只看到一排排屋顶。

双喜侍立在一旁,浑身颤抖,嗫诺着道:“公子毋需……”未曾想话未讲完,吕云鹤一巴掌掴在他脸上,骂道:“你这丧门星,多什么嘴!”双喜大哭一声,见到吕云鹤做势欲再打,急忙忍住,咬着下唇,低声抽泣。

此时却听守在门外的蛮兵似乎是与什么人对答了两句,吕云鹤心下稍安,走到桌后坐下。

房门打开,一名百户走入屋内。这百户面如冠玉,唇上留着两道浓髯,若非鬓发披散,倒有些像中原士子。

“云鹤兄,明军偷袭关隘,千户令我护送贤兄先行离去。”百户的汉话南音颇正,只是听上去仍有些蹩脚。

吕云鹤面沉似水,淡然道:“到何处去?”

百户笑笑道:“先往尤布拉,待王爷西返,再带同云鹤兄往王庭拜谒可汗。”

吕云鹤轻轻点了点头道:“看来这沙海关十有八九是保不住了,王爷能不能平安西返尚属未知,倒不妨将我留于关内,一则留与王爷做伴,二则死了轻省。”鞑靼避讳胡字,是以称沙胡关为沙海关。

百户正色道:“云鹤兄何必说些气话。贤兄首善之功,日后前途不可限量,当要谨言慎行才是。”

“首善之功……”吕云鹤轻笑道,“成了阶下之囚!”

百户厉声大喝,将吕云鹤吓了一条。却见守在门外的蛮兵走进屋内,百户伸出右手,一连赏了二人几个耳光。

百户赏完二人耳光,回身对吕云鹤笑道:“千户之意原是将让此二人护卫贤兄周全。想不到两人竟将云鹤兄监禁在屋内。贤兄切莫见怪。”

百户话刚讲完,却听远处马蹄声动地而来。这蹄声整齐如一,与方才城内散乱的蹄声千差万别。

吕云鹤一惊,急忙从座中跳起。百户强忍着笑意,做了个请的手势。

雍州城,刺史府内,吴世杰端起茶碗轻呷了一口。

厅堂中摆着一副沙盘,沙盘四周围绕着几名参将,其中有两人站在一处在窃窃私语着什么,另有七八人分散而立,似乎正在思索。

窃窃私语的两人止住语声,望向吴世杰,其中一人走到他身前施礼道:“将军,雍州军如欲突袭沙胡关,不日便该有所动作。依属下愚见,应暂缓进兵。”

此言一出,其余参将纷纷望向他。却听其中一名参将冷然道:“如此恐有嫉贤妒能,观望贪功之嫌。”

吴世杰放下茶碗,沉声道:“逊卿之言有理,但我军不可暂缓进兵主因并不在此。鞑军入寇,荼毒生民,晚一日进兵,百姓便多受一日苦楚。”

那冷然的参将闻言有些动容,施礼道:“将军一片仁心,末将佩仰。”顿了顿又道:“末将以为,应兵分两路,包劫敌军,策应友军。”

吴世杰点了点头,起身行到沙盘前,俯视一阵道:“理当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