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星月悬于中天,沙胡关染上了一层银辉。寒意袭来,更显萧索。
演武场四周点起了篝火,寒风拂过,篝火随风摇曳,映得场中乱影憧憧。场中央架起了一堆木柴。悬在城头上的一具具干尸早已解下,此时被整齐放置在木柴堆上。
高显扬左手拿着一支火把,右手及腿部的箭伤已被包扎整齐,他微微低着头,面向柴堆而立。
高显扬身后,站着三名校尉。十步之外,一排排士卒身着戎装,肃然而立,约有千人。
大军克定沙胡关不久,仍有许多杂务需要处理,是以此时到场的士卒不过军力的三成,且多是新添的伤员。
高显扬沉默良久,低声道:“海生。”
方百川肩头中箭,右臂环吊于胸前,闻言赶忙上前,走到高显扬身侧单手抱拳道:“是。”
二人此时离得极近,高显扬并未动作,仅是压低声音道:“为何要救我?我若死在阵前,便再无人以当日之事相要挟……”
方百川思索了一阵,犹疑道:“孤军深入,主帅有失,恐将生变……”
高显扬抬首望向夜空,脸上露出一抹苦笑道:“总算没说出‘公子英明神武,属下钦服’之类的蠢话……军中除我之外无人通晓夷语,故而不得不轻身犯险。”
方百川闻言不禁有些心悸,高显扬即便在要挟自己时也仍是一副纨绔嘴脸,方才自己直言所思,却并未否认存有杀心。想不到,高显扬只为这一句话,便卸掉了伪装。
却听高显扬轻轻叹息了一声道:“人世何艰难。生,不如死啊……”说罢手持火把,大步上前。
高显扬走到柴堆前站定,朗声道:“鞑靼东侵,诛我主将,戮我同袍,悬尸于城上,曝晒百日,终至骨枯身萎,面目不辨。大明立国百二十年,为国殒身者不可胜计,而惨烈无过于此。”顿了顿又道:“仇雠尚在,此恨难销。今日我军克定关隘,他日定当尽戮来犯之敌,以慰诸公在天之灵!”说罢挥动火把点燃了柴堆,而后深吸一口气,厉声喝道:“我军万胜!”
熊熊烈焰升起,演武场中发出了震天的怒吼,吼声回荡良久,城内各处呐喊声渐次响起,最终混成了一片。
高显扬眼望着烈焰,在心内默默祝祷道:“将军昔在时,纵谈必论边事,以为天下未安,不可忘战。忧思切切,言笑晏晏,犹在昨日。今受无妄之灾,殁于沙胡关。将军若有怨,待来日相逢于地下,再向将军请罪。”
元丰九年正月初二,明军出卢龙塞。
张耀骑在马上,伸手将乱发拂向耳后。
山路崎岖,原本并未全速行军。只是披散头发,换作蛮军打扮,张耀颇有些不自在。
这也是早已定下的计策。近千轻骑穿插敌境,难保有失。扮作敌军实是不得已而为之。
隆隆的马蹄声中,张耀没来由的想起沈春晓。出塞之前,张耀闲时常常忆起当日离别的场景,除了在心内暗骂自己一句“禽兽”,又会念起父母、弟妹,诸葛稳、张三郎乃至林伯驹。出塞之心反而愈发坚定。今日不知为何,心内萦绕不去的,只剩那一个人影。
张耀伸手抚向胸前。军中不许携带私物,那香囊被他偷偷藏于软甲内侧,此时压在心口,犹如一块千钧巨石。
终究是我负了她……心意沉到极点,负疚、遗憾、颓丧,种种心绪瞬间消散。
无非是一死而已!
顺天府琼瑶城内,一乘乘小轿来回攒动,如泥水般缓缓流淌。时逢佳节,官员与寻常百姓无异,都在忙于走亲访友。各处宅邸前都停着三五乘轿子,唯有城东一处院落前颇为冷清。
院中正堂内,张旷坐于主位上,侃侃而谈。
“夫名者,实之宾也。譬如友人相访,实为主,名为客,初时自然是客随主便。荀子谓之‘制名以指实’。但久之,主人变动,出门远行,友人留守。此即太祖所言之名失其实。便如立国之初,无恒产而有恒心者名之为士,然则时至今日,士人却多是有恒产而无恒心之徒。”
“其中的道理说艰深也艰深,说浅显也浅显。制名以指实,宣之于口者,名也。默藏于心者,实也。愚夫望文生义,奸佞存心曲解。异口同声,而所指不一。最终只会使名失其实。是以先王之法,析言破律,乱名改作者,杀之……”
座中皆是张旷弟子,其中有几人已是朝廷官员,如刚调任顺天府尹的闫仲道,新晋翰林院编修沈春晓。
沈春晓坐在下首,左手抚着心口,眼望着对面的椅脚,怔怔地出神。
张旷止住言语,轻咳一声。沈春晓猛然惊醒,望向张旷。看到恩师眼中似有责备之意,有些羞惭地低下了头。
张旷轻叹一声,张口欲言,却听一人打断道:“有关名实之辩,学生倒有几点想法。”
沈春晓抬眼观瞧,出言的竟是姚季兴。
张旷点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姚季兴见状,从座中站起,朗声道:“学生以为,名者物之用,人以名用物,物尽其名,亦尽其用,势必早已。譬如为君主谋划定计之人,谓之谋士。天下安定,自然是狡兔死,走狗烹。”
闫仲道闻言笑笑,接口道:“季兴,你这几句可是将在座的诸位都装进去了。如你所说,为官者便不该尽忠职守,否则逃不脱一个物尽其用的下场。”
此言一出,在座几人忍俊不禁,齐齐一笑。
姚季兴神色一肃,摇摇头道:“非也。人生于世,自当尽其本分。君臣,父子,夫妻、兄弟之间,皆是先有情,因情而生出忠孝恩义,此乃自然之理。我所言者,君子不可陷于名相,为人所用。譬如谋士,未尝不可去做一名文官,不过是献策而已,何必专一去做谋士?”
座中一人忽然道:“季兴,此言可有些不妙。”沈春晓循声望去,出言的乃是国子监司业董文畅。
却见董文畅眉头紧锁,沉声道:“若君视臣为仇寇,臣则何如?”
此言一出,人人变色,厅堂中顿时一片寂静。
张旷笑笑,朗声道:“净说些昏话。季兴分明是在讥刺老夫。原本年初二到此是为了探望老夫,不想近几年竟变为了老夫开堂授课。也怪老夫日渐老迈,闲话愈发多了。”
座中众人闻言心内不禁一松,面上露出一丝笑容。
姚季兴面色不变,急忙躬身施礼,向张旷请罪。
张旷摆摆手道:“老夫修的是圣贤之道,想不到竟教出一个精通黄老的弟子,真是奇哉怪也。”顿了顿又道:“知道尔等不喜老夫聒噪,散了吧……”
座中众人闻言,纷纷站起,依次告辞离去。
众人渐渐散去,姚季兴躬身又施一礼,刚欲起身离去,却听张旷低声道:“季兴,莫非……”欲言又止,似乎有话想问。
姚季兴先是摇了摇头,而后又点了点头,低声道:“他若持心端正自然无事,怕只怕,他贼心不死。到时唯有死战而已。”
张旷轻叹一声,点了点头。
沈春晓出了府门,健步如飞,不多时回到了家中。先向沈文宜与沈芷姈问过安,而后回到房内收拾了几册书,便又走出家门往庆平城行去。
庆平城张家门外,胡范叩了叩门环,待听到有人应声才走入院中。
院内张嵇似乎刚忙完什么活计,两手垂在腿侧有些无所适从。待见到是胡范来访,赶忙施礼,笑道:“范二哥,好久不见了。”
胡范还礼道:“昨日家中有些杂务,未得暇来向伯母拜年。恕罪,恕罪。”
张嵇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水道:“二哥这说的哪里话。快请进。”说罢,引着胡范走入屋中。
正堂内,张坤伏在桌案上,边看着书,边在纸上勾画着什么。待张嵇喊了一声“二哥”,方才发觉二人入内,赶忙起身施礼。
三人寒暄了几句,便走到厢房内去探望王翠娥。
却见屋中王翠娥倚床而坐,正在和张四娘说话。见到几人走入房内,王翠娥止住语声,将张四娘揽入膝下。
胡范见王翠娥似乎想要起身,赶忙躬身施礼道:“伯母大病初愈,不要妄动。小侄今日是来拜年的。”
张坤与张嵇赶忙走到王翠娥身侧,伸手扶住母亲。
张嵇低声道:“娘,范二哥不是外人,这礼数就免了吧。”
张坤闻言也解劝道:“娘,心意到了即可……”
王翠娥点了点头,低声道:“次卿,令家翁可曾到了京城?”
胡范点头道:“劳伯母挂念,家父腊月二十六到京,安顿在琼瑶城家兄府上。”
“那便好,如此也免了你兄弟二人时时牵挂。”王翠娥转头望向张坤与张嵇道:“你兄弟二人预备些礼物,午后去向胡家伯父请安。”
张坤应了声是,张嵇轻轻点了点头。
胡范赶忙道:“伯母,仲含年后便要应试,家中也离不开人,这些礼数还是免了吧。”
王翠娥轻咳了两声道:“免不得,免不得。家中这两少一小日后少不得要托令家翁看顾。”
胡范母亲早丧,此时心内不禁有些酸楚,沉声道:“伯囧与我情同手足,仲含叔夜四娘便如同我的弟妹一般。看顾弟妹不过份内之事,伯母毋需忧心。”
几人又闲谈了几句,而后胡范向王翠娥告辞,拉起张四娘与张坤张嵇一同去了正堂。
正堂内,四人落座,胡范从怀中摸出几串铜钱,分与三人。而后又对张嵇道:“叔夜,伯母大病初愈,仲含又要应试,你该好生看顾四娘才是。”
张嵇点了点头道:“二哥教训的是。”而后转头对张四娘笑道:“走,三哥领你去买糖吃。”说着对胡范告辞,拉起张四娘走出门外。
张坤轻叹了一声,对胡范道:“贤兄恕罪,叔夜就是这个脾性。”
胡范笑道:“这驴脾气倒有些像伯囧。也好,正有些应试的关节想对贤弟言明。”而后正色道:“学宫内试,这卷面上的功夫只在其次,最为紧要的还是问对。为公院的夫子所学各有侧重,不可不知。”
然后便讲起为公院的众位先生姓甚名谁,有何喜好,专研何事,偏爱如何对答。
胡范讲了约有小半个时辰,忽听门环轻响,张坤说了句恕罪便想起身迎客,刚起身便见到沈春晓推门走入屋内。
胡范见是沈春晓赶忙起身行礼。沈春晓还了一礼。三人闲谈了几句,沈春晓听闻王翠娥刚刚歇息,张嵇与张四娘一同出了门,将带来的书卷交与张坤,也不多留,起身告辞离去。
送走了沈春晓,胡范复又落座,心内却不由得悠悠叹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