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浮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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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日头敲打着郝萍青紫色的脸,击出一片破碎的声音。郝萍堵住双耳,却挡不住声音。它不是通过耳膜,而是从汗毛孔往她体内渗。郝萍狼狈不堪,回到食堂,和她一块做饭的老歪脖儿露出一脸的猜忌。这时,郝萍方发觉她一直敞着怀。郝萍手忙脚乱地掩住,同时狠狠瞪了老歪脖儿一眼。老歪脖儿收回目光,若无其事地吹起了口哨。这个老鳏夫喜欢吹口哨,他的口哨吹得不错,在忙忙碌碌中,总令疲惫的郝萍得到些许的放松。可是,此时的哨音却令郝萍感到刺耳,老歪脖儿一定认为她和二老板做了交易,想到这儿,郝萍心里的火就憋不住了。郝萍喊了一声,别吹了。哨音嘎然而止,老歪脖儿惊了一下,低下头削土豆皮。老歪脖儿咕哝了一声什么,郝萍没听清。郝萍还想发泄,可老歪脖儿沉默了,她没了对手。郝萍走到砧板前,操起菜刀,老歪脖儿慌慌往这边扫了一眼,后见郝萍举着的刀落在了那块猪肉上,便又埋下头。郝萍先是一刀一刀地剁,可她的速度一阵比一阵快,声音一阵比一阵猛。她从来没有像仇恨这块肉一样仇恨过什么,她把要它剁碎,剁成泥。

郝萍起伏的身体渐渐平静下来。当啷一声,她将菜刀扔在那儿。刚才,她的脑子是浑的,像是被人打了一棒子。现在,她清醒了,如一汪亮水。她又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大富被关着,必须救他出来。她不想花钱,也不想用身子换。她的头脑冷静,却想不出第三种办法。如果在村里,遇到为难的事,可以向左邻右舍讨主意,在这个工地上,她是孤立无援的。也许他……郝萍的眼睛亮了一下,现在只能找他了。二老板挺看重他,他说话肯定比她管事。

郝萍要找的人姓孟,大伙都喊他孟师傅,是个钢筋工,比一般工人挣得多。孟师傅和郝萍属一个省的不同县,口音大体一样。也许是这个原因,郝萍觉得孟师傅比别人亲切些,孟师傅打饭,郝萍的勺头子肯定重些。有一次,郝萍不慎将菜汤泼到孟师傅身上,她脸红了,一个劲儿说对不起。孟师傅淡淡一笑,说衣服早就脏了,让她别往心里去。郝萍非让孟师傅脱下来,她给洗一洗。孟师傅很顺从地同意了。一来二去,郝萍知道了孟师傅不少事,知道他妻子常年卧病,知道他儿子在读大学。郝萍甚至冒出过和他做亲家的念头,当然这是不可能的,她清楚女儿小雨是什么人。慢慢地,郝萍发觉自己喜欢上了孟师傅,和大富不能说的事,倒是常常向孟师傅说起,她觉得孟师傅善解人意。她也从孟师傅的目光里读出了让她心动的东西。两人没有进一步发展,仅此而已,省去了不少尴尬。这种有别于偷情的暗恋点缀了郝萍的生活,使她在疲惫中总算有一丝温馨的想头。现在为了大富,郝萍不得不去打破两人之间的那份默契。

郝萍站在楼下仰着头喊,孟师傅,孟师傅。郝萍的嘶哑嗓音夹着惊慌,许多人都将目光投过来。

孟师傅下来了。他四下望了一眼,低声问郝萍,有事?郝萍点点头,转身就走。郝萍想找一个安静的地方,起码要避开众人的目光。可走了几步,发现孟师傅并没有跟上来。郝萍回头望着孟师傅,没说话,她的话全写在了眼睛里,孟师傅是读得懂的。孟师傅往前走了几步,说,我现在走不开,你在这儿说吧。孟师傅向上望了望,避开了郝萍的注视。郝萍觉到了孟师傅的变化,可是她不能苛求孟师傅。郝萍急促地讲了经过,然后委婉地问孟师傅能不能找二老板说说情。孟师傅沉默了片刻,说,我也是干活的,和二老板没啥交情。郝萍的目光失去了弹性,面条似地垂到地上。孟师傅显得局促不安,他说,我倒是想帮你……,郝萍心中一个东西已经碎裂了,她没听孟师傅解释,也没和他道别,迈着小步走开。她控制着,不让自己有什么异常表现。可是转过墙角,她的伤感随着眼泪哗地涌出来。没想到孟师傅如此草草地打发了她。她恼恨孟师傅,也恼恨自己。她是不该来找他的。可是很快,她就从失望和懊丧中挣脱出来。说穿了,孟师傅和她并无关系,她有什么理由责怪他?是自己自作多情。这一碰壁使郝萍彻底明白,她没法依靠别人,只能靠自己。

郝萍离开工地,来到大街上。郝萍没有目的,她来来回回地走着,反复权衡着二老板给她指出的两条路,她只能在二者之间选择。她的眼睛盯着某一处,可眼里空空的,没有一点儿光泽。郝萍从结婚那天起就没过过一天轻松的日子,特别是这几年,几乎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她付出了那么多,可是得到了些什么啊!那三千块钱慢慢从脑底浮上来,坚冰一样竖在她面前,她的目光渐渐弯曲了。其实,也算不得什么事。她不是自愿的,她是被逼的嘛。那样子,好像她已经把事情做了,郝萍甚至为自己的壮举感动。一旦决定了,郝萍反松了口气。可往回走的时候又犹豫了,她想起了中学时的班主任,那个总是留着偏分头的小年青。那是郝萍最早喜欢的一个男人。他甩发的动作、写字的姿势都让郝萍着迷。郝萍从班主任的眼神里觉出来,他也喜欢她。郝萍没有过多的奢望,她只是觉得这样挺好。可是,有一天班主任把她叫到宿舍亲了她。郝萍吓坏了,她忘记了是怎么从他的宿舍里跑出来的。郝萍没有告诉任何人,可这件事不知怎么在学校里传开了。班主任调到另一所学校,郝萍也退学了。每每回想起这件事,郝萍都要伤感一阵子。

这件尘封已久的往事跳出来,改变了郝萍的方向。回到工地上,郝萍已决定花三千块钱将大富换出来。郝萍溜进简易厕所,解开裤子。在内裤的一侧,郝萍自己缝了一个兜子。兜里有一个存折,存折上有五千块钱,这是郝萍和大富的全部家当。钱是人挣的,郝萍想,今天花了明天还会来的。郝萍骑着那辆锈迹斑斑的自行车去储蓄所取钱。

储蓄所下班了。

郝萍返回工地。她要告诉二老板,她舍得花钱,她想求他先把人放出来。二老板的屋锁着,郝萍问遍了,都不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郝萍找见保安,说她想见见大富。保安说现在没他们的事了,他们不知道大富在什么地方。郝萍费了半天口舌,没掏出任何东西。二老板恼归恼,他不会把大富咋样,郝萍想,让大富受点儿委屈吧,谁让他偷人家的东西呢。

开过晚饭,郝萍急急忙忙往家里赶。郝萍和大富在郊区租了房子,离工地有二三十里。若不是为了小雨,郝萍和大富就住工棚了。住工棚不花钱,租房少说也一百块。小雨是郝萍的希望,也是郝萍的心病。郝萍要赶在小雨前面回家,所以骑得飞一样,丝毫看不出她心里装着那一档子事。郝萍暂时把大富搁在一边,她顾不了那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