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萍夹在两个保安中间,脸色灰白,样子像一只冻了翅膀的鸟。刚刚吃过午饭,工棚外站着不少人。数不清的玻璃碎片在郝萍脸上切割着,她感到一阵尖锐的刺痛。郝萍知道他肯定在中间,但没有勇气去人群里搜寻。郝萍不太在乎别人的目光,却非常在乎他的看法。该死的大富,没做过一次长脸的事,郝萍在心里骂了一句。骂归骂,郝萍心中的担忧比恼恨更甚。大富没来打饭,郝萍已有了不祥的预感,握勺子的手微微抖着,一勺子菜似乎有几十斤重。当保安出现在面前,郝萍的脸刷地白了,她怕人看出来,努力挤出些干巴巴的笑。保安让郝萍走一趟,郝萍故意问什么事呀。保安没有表情地说,去了你就知道了。郝萍的笑像枯萎的花,一瓣瓣脱落了。她的脸上光秃秃的,透着秋风扫荡后的凄凉。郝萍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她告诫过大富不知多少回了,可大富不听她的。
保安室距工棚几十米远,郝萍走出满满一身汗。保安一磕门,那些猜忌的目光被割断了,郝萍松了口气。可是,当她站在保安面前,对方生铁样的目光戳过来时,她意识到,她是无法逃避的,她已被网罩住了。
空气在保安的瞪视中一点儿点儿地粘稠、生硬了。郝萍快要窒息了,她的手先前是伸着的,此时却握紧了,要把什么东西抓在手里的样子。
保安问,你是江大富女人?
郝萍点点头。
保安说,说话!
郝萍说,是。郝萍的声音很低,费了很大劲才挤出来。郝萍有点儿恼恨保安,她知道他们和她一样是从农村来的,只不过不像她和大富那样卖苦力。他们只对她这样的人凶,见了工头一样巴结,一样低眉顺气。
保安说,他偷东西了。
郝萍的嘴唇哆嗦了几下,说,他怎么会?郝萍的话是为了掩饰自己。尽管她知道大富出事已是铁板钉钉,可由保安说出来,她的心还是疼了一下。
保安说,人赃俱获。
郝萍问,他在哪儿?
保安说,交了罚款,他就出来了。
郝萍问,罚……多少?
保安说,三千。
郝萍的脑袋一下胀大了,像是充了气,几乎要炸开。她不甘心地问,要那……那么多?郝萍的声音虚虚的,话一出口,便在空气中荡开,气泡一样。
保安板着脸说,三千还多?总比坐监狱强吧。
郝萍再也撑不住了,整个人跌坐在地上,眼圈一红,眼泪便涌出来。郝萍边哭边央求,大兄弟呀,大富鬼迷心窍了,你们就绕他一次吧,家里实在拿不出这么多钱呀。她的样子很凄惨。两个保安终是年轻,郝萍哭了一阵,他们就交了实底,这事由不得他俩,要想放人,只能找二老板。
郝萍僵了僵,说,谢谢你俩,我这就去。
二老板是工头的小舅子,是工头派驻的监工,工地上的一切都是他说了算。
二老板的屋距保安室也就几步地。郝萍走到门外,举起手时,又犹豫了。二老板的屋也是临时搭建的,门板是块旧的,上面贴了袒胸露乳的明星画。这张明星画提醒了她,她去求的是一个对她虎视已久的男人。她对二老板没好感,从第一次见面就对他没好感。郝萍和大富是经人介绍来到这个工地的,当时审验的就是二老板。大富很顺利地通过了。轮到郝萍时,二老板久久不说话,只用目光一溜一溜扫着她。作为女人,郝萍太熟悉那种目光了。郝萍心里别扭,却不敢在脸上流露出来。她知道面前的男人攥着她的生计。郝萍的样子可怜巴巴的。二老板的目光跳了跳,随后从嘴里蹦出几个字,去食堂吧。
二老板不吃食堂的饭,但开饭之前,总要来食堂巡视一圈。二老板一来,郝萍的心就悬起来。二老板不端架子,显得挺随便,他和郝萍开过几次玩笑。那些玩笑有些过头,郝萍不去迎合他,也不敢恼,她淡淡一笑,埋头干自己的活。郝萍没和大富说过,大富没脑子,只会坏事。可是有一天,二老板感冒了,他让郝萍煮一碗面条端到他屋里。郝萍忐忑不安,但二老板并没把她怎样。过了不久,二老板喝醉了酒,让郝萍给她熬小米粥。就是那一次,二老板对她动了手脚。郝萍一边躲避一边央求,退到墙角时,她撞了二老板一下,跑出来。郝萍做好了被辞退的准备,但过了很长时间没有动静。郝萍不知二老板的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她心存侥幸,也许二老板早把她丢到了脑后。二老板有的是钱,去哪儿不能找年青漂亮的女人?而她都快四十的人了。可是现在站在二老板屋外,郝萍一下想起了二老板不怀好意的眼睛,想起了二老板那双让人恶心的手,想起自己从这里破门而逃的狼狈。该死的大富,这是往火坑里推她啊。
郝萍的手臂垂下来,然后低着头一步一步走开。走了两步,她又顿住了。二老板不放话,她就得交三千块钱。三千块啊。郝萍咬咬牙,猛地转过身,快速向二老板的屋走去。郝萍不敢放慢,生怕自己再后悔。
郝萍挟裹着一阵风闯了进去。
二老板倒是不惊不乍,他的双腿在桌上跷着,这时反晃动起来,那张简易桌子发出一阵呻吟。
摆好了样子,二老板才冷冷地问,有事?
郝萍暗暗调整了心态,尽量拣二老板爱听的说,二老板,我来求你了,大富他浑,你大人有大量,就抬抬手,饶他这一次吧。
二老板不为所动,这是制度,罚三千已经是面子事了,送到派出所,拘留还要罚款,怕就不是这个数了。
二老板的意思很明确,大富只是被他关着,还没送到派出所。这就是活口,是二老板说了算的活口。郝萍央求,你大人不记小人过,你打他骂他都行——
二老板说,我只按规矩办事。
郝萍见自己的话没有奏效,心里一急,眼泪就出来了。
二老板调侃道,你可别哭,让人看见了,好像我占了你多大便宜似的。
郝萍哭得更利害了。郝萍没别的招数。
二老板起身拽了一块毛巾,递给郝萍,郝萍没接。二老板碰了碰郝萍,然后用他长满白癜风的手搂住了郝萍,二老板少说也有四十五六了,可他的手掌却像婴儿的一样软绵绵的。郝萍抽了抽,便罢了。二老板放肆起来,他一把将郝萍拉过去,抱在怀里。
郝萍挣扎着说,别……
二老板说,你不是想省三千块钱吗?
郝萍说,你先把大富放了。
二老板说,别跟我耍鬼心眼儿,我可是不见兔子不撒鹰。
郝萍忽然感到一阵眩晕,她奋力推开二老板,跳到了一边。郝萍小声说,二老板,你不能这样。
二老板说,我用你来教我?我哪样了?这可是你自找上门的。
郝萍说,我身子贱,二老板是有身份的人。
二老板沉下脸,说完了吗?你可以走了。二老板点了一支烟,将眼皮子翻到天上。
郝萍木桩一样竖在那儿。她明白求二老板已是无望。现在两条路摆在她面前,要么依了他,要么花三千块钱。违心地顺从这个她厌恶的男人,想想都起鸡皮疙瘩,这怎么可能?还不如狠狠揍她一顿。可不答应二老板,她就得花三千块钱,对于她和大富来说,钱就像生命一样宝贵。割肉也许不疼,花钱肯定要心痛的。郝萍反复权衡着,嘴唇几乎咬破了,方下了决心。
郝萍说,二老板要不嫌我,我依你。
二老板将目光从空中拉下来,这就对了嘛,什么大不了的事,这么想不开?脱吧。
那两个字从二老板嘴里蹦出来,如两枚石子,击在郝萍心上,郝萍不由抽搐了一下。
郝萍慢慢地解着衣扣,她的手没了筋骨,只剩下皮和肉,怎么也使不上劲儿。
二老板则不时催促,让她快点儿。
解开衣襟,郝萍扫了二老板一眼。就是这一扫,郝萍从二老板眼里读出了那种居高临下的冷笑和轻蔑。它们像是利箭,一根一根戳在她心窝。郝萍被二老板的眼神激怒了,她受不了这种羞辱。她想扑过去,把二老板的脸撕扯。也仅仅是想想而已,她知道自己没那个胆子。她冷冷地说,二老板,我再考虑考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