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太炎去世后,国民政府曾经发布命令,要为他举行国葬(尽管仪式未来得及举行,抗日战争就爆发了)。举行国葬,一般要在死者身上覆盖国旗。从这个意义上说,国葬未能举行,应是章太炎的幸运,使他避免了死后被强加一面自己并不认可的国旗的命运。当时的汤国梨并不知道国葬是否能够举行,更不知道何时举行,她却自作主张,以巧妙的方式为章太炎覆盖了他曾为之奋斗并无限眷恋的那面真正的中华民国国旗。
章太炎的确很幸运,夫人此举,使他“民国遗民”的身份得以定格,而且,即使地下有灵,也不必整天与那面自己不愿看见的国旗搏斗。
二
一个问题似乎值得探讨:章太炎为什么留恋1912-1927年那个中华民国?
一些人试图把它解释为意气之争,一些人则放大他与******的私人恩怨。但事实上,章太炎的选择决非意气用事,也决非无意义的标新立异,而是涉及关于民主宪政的理想。
要了解章太炎这种立场和态度的形成,需要对其来路进行一些考察。
众所周知,章太炎对国家主权的归属非常在乎,这与一般人不同。一般人常常不问自己是否享有国家主权,就要去管国家的事,甚至爱国也不问爱的是否是自己的国,也不问自己是否有资格爱那个国。章太炎却不同,他总要首先弄清楚这个国家是否有自己的份,弄清之后才有自己的态度。早在1902年,他就曾在日本发起过“支那亡国纪念”,面对日本警察对国籍的提问,他否认自己是清国人,而称自己是遗民。那时的章太炎大概也深知自己的不幸,因为他把自己归于大明,而事实是即使大明未亡,他也并不享有大明帝国的主权。但正因为这样,他与当年那些革命者一样,为了成为国家主权的拥有者,才发誓要推倒专制制度,让中国也成为全体国民享有主权的国家。他们的这个理想,在1912年终于实现了,中国人向帝国告别,创建了东方第一个民主共和国。
不幸的是,这个民主共和国的确是一个早产儿,出生之后又营养不良,所以不够健壮。客观冷静地想,民国初年的那些“乱象”都是必然的,问题成堆也很正常,因为一个现代国家虽然呱呱落地,但历史既不可能为它准备下合格的现代国家公务员,也不可能为它准备下合格的现代公民,所以,问题必然成堆。任何事物的成长都需要时间,有几千年****帝制历史的国家,民主共和国不可能一夜之间完全建成。然而,面对问题,国人却表现出了太多的急躁:有人主张退回去,于是有了帝制复辟的种种闹剧;有人主张改弦易辙,结果是把国家推入了更可悲的境地。在这期间,尤其可悲的是一些当年的革命党人,也放弃当初的理想,走上了与民主宪政背道而驰的路。
在这个过程中,章太炎与孙中山等人产生了新的分歧,经过一系列复杂的摩擦,终于渐行渐远,与晚年孙中山的追随者也终难成为同道。
重要的分歧发生于1924年1月的国民党第一次代表大会。这次大会决定改组国民党,实行联俄政策。对此,国民党中的一部分元老极力反对,因而受到孙中山排斥。这年冬天,被孙中山排斥的冯自由、居正、田桐、马君武、刘成禺等从广东来到上海,聚集在章太炎的寓所,推举章太炎领衔发表《护党救国宣言》,公开反对孙中山的新主张,呼吁同盟会旧人守护当年的“同盟会精神”。参见冯自由:《革命逸史》初集,6162页。一年之后,1925年2月,章太炎又与唐绍仪、张继等组织“辛亥同志俱乐部”,试图联合光复会、共进会、同盟会的“老革命同志”,对抗孙派国民党的新走向。
1925年10月31日,章太炎在上海国民大学作了一个题为《我们最后的责任》的演讲,说明了他对国民党和广东政府的态度,他说:
现在广东的党政府——什么“党”、“不党”,简直是笑话,直是俄属政府——借着俄人的势力,压迫我们中华民族,这是一件很可耻的事。凡是借外人势力来压迫中华民族的,我们应当反对他,这便是我们最后的责任。(章太炎:《我们最后的责任》,《醒狮周报》,第58号,1925年11月14日。)
这时候,他最担忧的,是中国成为苏俄的附庸,这从他与黎元洪、李根源、孙传芳等人的通信中可以看到。他对冯玉祥极不信任,因为:“观冯玉祥左右任之人,素多染****,而军实大半运之俄国……****不除,大之则中土悉归他人管领,小则吾辈为革命党者,非受其缨绋,即无保全之理。”(《章太炎复罗运炎书》,《申报》,1925年12月23日。)他说:“十余年来之战争,尚系内部之争,仿兹之事,则已搀入外力,偶一不慎,即足断送国家主权。”(《章太炎与梁士诒之时局观》,《申报》,1926年1月31日。)
由于对“引狼入室”的极度焦虑,他在上海成立“反赤大同盟”。该组织于1926年4月7日宣布成立,并于同日召开大会,到会者百余人,章太炎被推举为主席。大同盟致电全国各报馆,宣布“以反对****,保障国权,实行民治为宗旨”。(《反赤救国大联合通电》,《申报》,1926年4月11日。)
1926年7月,北伐军占领长沙,准备进攻武汉。章太炎于8月13日发表通电讨伐******,指责他“尊事赤俄,奉鲍罗廷为统监”,“以反对帝国主义为口实,致少年军士受其蛊惑”,而“为赤俄辟土”。这份通电还认为:“蒋中正为赤俄之顺民,奉赤俄之政策,叛国反常……”(《章炳麟通电》,《申报》,1926年8月15日。)章太炎讨伐******,并不是因为私怨,而是章氏认定******和他领导的北伐危害民国,将导致历史的倒退和国家主权的丧失。
然而,北伐节节获胜,而北方军队最终无力抵抗。在1926年12月25日写给黎元洪的信中,章太炎感叹道:“岁月不居,赤祸愈炽,两湖、江西皆成俄领,闻其改国旗、易国庆……”(《章炳麟告知革命军北伐占领两湖江西函》,《北洋军阀史料·黎元洪卷3》,1040页。)对于“改国旗、易国庆”,章太炎特别敏感。
由此可见,在国民革命高潮中,章太炎一直是反苏俄、反****的。那么,是不是只要反苏俄、反****,他就认可呢?回答又是否定的。
1927年4月12日,******开始清党,发生了所谓“四一二大屠杀”。由此开始,******成了反苏俄、反****的主力,却未被章太炎视为同道。为什么不能与******走到一起?一些学者做出的解释是:辛亥革命之后,光复会领袖陶成章被刺杀,具体执行任务的,就是******。不过,此时的章太炎不把******看作同道,却不是因为历史积怨,而是因为******虽然清党、反苏俄、反****,却并未守护民主宪政,而是与辛亥革命的理想越走越远。
从某种意义上说,******对章太炎,就像对蔡元培、吴稚晖等元老一样,有足够的宽容与尊重。可是,章太炎就是不买账。
北伐节节胜利,党文化迅速推进。1927年5月4日,上海各界举行纪念五四大会,会上通过了十项决议。这十项决议包括了“警告汪精卫”、“讨伐武汉伪政府”等多项内容,同时也包括“通缉学阀章太炎”。被通缉的学阀共六十六人,章太炎名列榜首。(《二十余万人纪念五四》,《民国日报》,1927年5月5日。)6月16日,国民党上海特别市党部临时执行委员会呈文中央,要求通缉学阀,章炳麟再次名列榜首。(《市党部呈请通缉学阀》,《申报》,1927年6月17日。)浙江省党部闻风而动,抄了章太炎的家,把他家的油车、碾米厂和土地都作为“逆产”处置。
章太炎只好躲了起来,为平心中愤怒,连续坐禅四个月。
全国一片通缉之声,章太炎却有惊无险。鲁迅在自己受通缉时曾经说过:国民党并非真正要杀他,如果真要杀,即使躲在租界,也难活下来。通缉了几年却没有被抓走,这就说明并非真要抓他,只是吓唬一下,让他闭嘴而已。对于章太炎,事实更是如此,无论市党部、省党部、群众组织如何要求通缉章太炎,******就是没抓他。
可是,章太炎无法把******看作同道,因为蒋领导的北伐不是保卫民主共和,而是摧毁了民主共和,而且把民国变成了党国。
这位革命元老爱民国,不接受党国。尽管民国很乱,问题很多,但那毕竟是全体国民自己的国,现在成了党国,全体国民的国家让一党夺走了,他咽不下这口气。
最让章太炎无法接受的,是那面象征中国人告别帝制进入共和的五色国旗被废弃,换成了“青天白日满地红”。章太炎对此耿耿于怀,从1927年到1928年,他不止一次写道:
拔五色旗,立青天白日旗,即是背叛中华民国。此而可与,当时何必反抗袁氏帝制耶?袁氏帝制,不过叛国,而暴敛害民,邪说乱俗,则尚袁氏所未有也。一夺一与,情所不安,宁作民国遗老耳。
今之拔去五色旗,宣言********者,皆背叛民国之贼也。(《致李根源书七一》,《近代史资料》,1978年第1期,151页。)
可惜的是,这时章太炎的话语已经只能写在给友人的书信中,党国不再有民国时期那种让公民言论自由传播的空间。就连自订年谱,他也无法继续写下去,只能到1922年为止。他逐渐学会了老实地在家待着,坐禅,读书。然而,有时还是按捺不住。1928年11月21日,他应邀出席一个招待会。这时国民党的二届五中全会刚刚开过,颁布了《训政纲领》,纲领宣布:“中华民国于训政期间,由中国国民党全国代表大会代表国民大会领导国民,行使政权。”全会还发布了《中国国民党训政大纲》,规定以孙中山遗教为训政时期中华民国之最高根本法。章太炎对此无法容忍:中国人辛辛苦苦告别帝国,创建民国,怎么在十几年后又变成了党的天下?国民没有能力行使民主,就剥夺了他们的权力,实行党主,是可忍孰不可忍!他终于又说话了:
孙中山之三民主义,东抄西凑,初以推倒满清为民族主义;改****政体为共和政体曰民权主义;以平均地权为民生主义。迨后乃欲以联合平等待我之民族,更介********,及挑起劳资斗争,故孙中山后来的三民主义,乃联外主义、党治主义、民不聊生主义。今日中国之民不堪命,******、冯玉祥尚非最大罪魁,祸首实属孙中山。他们现在说********,也不是以党义治国,乃是以党员治国,攫夺国民政权……袁世凯是个人要做皇帝,他们是一个党要做皇帝。这就是叛国,叛国者国民应起而讨伐之。(《三区党部呈请讨伐章太炎》,《申报》,1928年11月22日。)
发表这种见解的结果,是各级党部再次纷纷呈请通缉章太炎。报刊上到处都是“章逆太炎”、“反动分子章炳麟”。1928年11月23日,国民党的机关报《民国日报》还发表《缉办章炳麟》的社论,声称要对这个“老而不死的文妖”开杀戒。章太炎只好躲到亲戚家里蛰伏了起来。
在这样一种情况下,章太炎看到那面“青天白日”的国旗,心里就不舒服。可是,他还能看到五色旗重新飘扬吗?章太炎也许不敢幻想。然而,在他死后,夫人汤国梨以特殊的方式为他盖上了五色旗,让他回到了民国。
章太炎虽然活到了1936年,但他的灵魂,属于“民国”而不属于“党国”。作为“民国遗民”,章太炎名副其实。
相比之下,一些人就太容易投降叛国了,所以,人们大多不愿说他这一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