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星期天,鄢梅起了个大早去父亲那儿,她父亲鄢道树在苏城底下常熟县的一个工地上做小工,刚开学时挑着根扁担大包小包送她来学校,她室友乔花没瞧出名堂,楞头楞脑地冲着鄢道树就喊,“爷爷您真不容易,这么大年纪还送孙女儿来上学,人说爷孙关系好,我还不信,今天看到你们爷俩这样我是信了,不像我那死鬼爷爷,生前喜欢男孩,在世时就不待见我,死了到阴曹地府里看他能找到一个带把儿的没有,哎,你说人哪里说得着啊。”虽然岁月已经让鄢道树这个瘦骨嶙峋干瘪焦枯还不到五十岁的老头儿染上了许多风霜,但达观率朗的性儿依然让他笑着接过这个傻姑娘的话茬儿,“可不得这样吗,小梅从小跟我玩惯了,我不亲自送她哪里放得下心啊,我们家里啊,跟你们城里还不一样,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说出来你们都不信,管爷爷叫爸爸,管爸爸叫爷爷,他爸爸死得早,所以小梅从小都叫我爸爸呢!”说得鄢梅涨红的脸都松开了,好久之后大家知道怎么回事了,把乔花笑得什么似的,乔花越发不好意思,鄢梅心里反而越加不得劲了。
开学一个多月了,鄢梅还没去过父亲那儿呢,不去父亲那儿,一是学习忙,二是实在舍不得那十块钱的来回路费呢。这回去,鄢梅心里下了多长时间的决心啊,为了省下一块钱的公交费,鄢梅决定舍近求远,绕几里路去七里山塘,那里有直达长途汽车站的公交车。刚过了两条街道就听到身旁毕毕剥剥爆竹的声音,鄢梅循声透过阴骘怕人的高压脉冲围墙往内望去,只见湖桥丽然,别墅错落有致,梦里微风吹拂的草地上几个早起的老头儿在打太极,老太太在跳广场舞,几个小孩儿在爷爷奶奶的注视下,在游乐区玩滑梯。几枝常青藤吐出了嫩黄点着红斑的花朵,调皮地攀上了铁栅栏,又窜上了旁边茂密的梧桐树干上。本来就显得密不透风的马路中间偏偏又搭起了一条七色的气球长廊,几个小孩儿踩着滑轮在长廊下嬉闹着,你推我一下,我推你一下,一会儿摸一下屁股,一会儿偷袭一下裆部,掏掏打打,相互追逐,不一会儿就溜到了一海的汽车下面,那车也不安分守几,灵巧的身子早就窜上了落满榛子的草地,崭新的车头纷纷扎上了新鲜的玫瑰花束,后视镜整齐地缠上了红色的丝带,车顶上绑着大红绣球。谁家新人又要办喜事了,在这样的风光人世。露出点头儿的阳光越发劲朗了,深邃中透着几分迷离,鄢梅的思绪飞得远极了。
忽然“砰”地一声大响,鄢梅吓了一跳。原来一个小女孩儿轮滑滑得太快撞上了一个玩滑梯的小男孩。两个人叠在一起连哭声还没发,跑过来一个老太太,气得乱跳,把那小女孩拎了起来,掼在一边,一边嘴里骂骂咧咧,“我说你这孩子踩风火轮了,脚底抹油了?一个丫头,玩得比小子还疯。这么大人,个子老高,放在我那时候,都讲婆家了。还这么疯疯癫癫。”那小女孩爬起来哭着跑走了,那小男孩也吓得直哭。老太太把小孙子鞋子脱了,轻轻地揉脚,一边揉一边骂道,“我说不要玩,不要玩,偏偏不听,疯了一样乱跑。小鬼**哪里听话,裤子都被撞破了,脚肿得这老高。”“呜呜呜~~~”那小男孩儿在旁边越骂越哭。旁边一白发老头看见没啥大事,不禁笑了,指着小孩裤子露出来的******逗那小孩道,“这是什么东西啊,你看都跑出来乘凉来了,这东西也怕热。”鄢梅站在那里看得好笑。一个碎嘴大妈拎着葱凑过来,“小鬼**嚎得厉害啊。”
“鬼哭狼号的!哪里就怎么样了你呢。哇地把天都震下来了,还有点出息?平时还说自己是英雄大侠呢,哪里有你这草帽器的英雄大侠?”
“小家伙精灵的很。”白发老头贴着那小孩脸,用胡子扎他,“小男子汉不做好哭佬。我们宝宝长大了出息得很,没准娶媳妇时比这个排场还要大。”那小孩被他逗得一笑一笑的。
拎葱大妈正想把话头引到这上面来,奈何没处插嘴,见这是话缝儿,忙不迭说道,“要是真能娶上这门媳妇儿,你家也是祖上积德,祖坟冒烟呢。”鄢梅听他们话音像是早熟识言谈惯了的,倒想听听这里面有什么玄机!
“这话怎么讲。”
“这话不仅睁着能讲,闭着我也能讲。你们还不知道?”拎葱大妈看着像是喜欢讲笑话的人,她顿了顿,挺了挺她丰硕的胸脯,扭了扭那肥胖的身躯,像卖关子似的,继续说道,“可不是我讲,这家小子不简单,有福气,真有福气,人家娶媳妇各种彩礼不算,还要有房有车。这小子可好,人家姑娘一分钱不要,还倒贴几套房子。工业区一套,这里一套。这老丈人可舍得下血本,你们不知道这排场,十辆宾利后面跟三十三辆悍马,啧啧,把喜来登大酒店都给堵得水泄不通,在酒店整整摆了119桌啊,马尔代夫蜜月游。你说我们就是想给闺女这样的体面,可哪里置办这些东西呢!这还不算,老丈人又送了一辆马车一辆牛车,小夫妻一人一辆,人家叫买菜车,你家买菜开车?我买菜倒是开车,十一路公共汽车。”拎葱大妈说话干净利索,表情却秀逗的可爱。
“什么马车牛车,那是法拉利和兰博基尼,意大利的。不晓得了吧。一辆买你几套院子。”老头儿看来是懂些行情的。
“啧啧。我哪知道这个名字,我还不如我家小外孙晓得多呢!小家伙皮条的时候十头牛都拉不住,聪明起来十个加起来都不如他。什么车啊,讲起来头头是道,好像就是你说的丽丽妮妮的,我就看见一头牛一匹马站在上面。啧啧,那么小把把,花里胡哨的,能那么吃钱?”
“尿泡虽大无斤两,秤砣虽小压千斤,没什么理儿。”
“哎,现在女子行情不好了,要这等倒贴。”老太太说话着,刚才还在哭的小男孩却歇住了,忙趁老太太张口顾不得这边,狠命地甩脱老太太的手,又跑出去耍了,这老太太谈兴儿被撩起来了,哪里肯放下,任这小孙子到处乱跑起来!
“哎哟哟,倒贴,不怕说句得罪人的话,你想倒贴还不知道往哪里贴呢。”
“这话怎么讲?”
“没有三分利,不起无名早。谁没有把算盘,花这点钱,攀这门女婿,就像栽了棵摇钱树一般。”
“那么说这亲家大有来头呢!”
“'岂止是大有来头,说句犯法的话,苏州一半不是他家的,我把头割给你。”
“我要你头做什么!”
“有这么句话,您老可听讲过,'说星星,要月亮,一走走到三尺巷。吴门外,三尺三,两个儿子不着家。
一个做官,一个抄家。一个在墙内嗒,一个墙外嗒。
墙外的神仙,墙内的金刚,两个一条裤咂。
偌大的姑苏,眼看要搬空啦!
'”
“听你的话头,那还是我老街坊呢!我可不就是三尺巷出来的么!要说老章家,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啊!我小时候还是见过他的,七十年代末都搬到金陵去了!官越来越大,哪里还能认得我们这些老街坊呢!那时候爱读书,后来听说当兵去了!解放后可不就飞黄腾达了嘛,****打倒那么一大片,也没整到他,脑子活!对他来说还不是九牛一毛,苏州一半房子还不是他家建的。什么人在后面撑腰,现在是成亲家了。“拎葱大妈说。“你说的是他家,我如何不知道!”两位老太太立马醒悟过来了,纷纷附和。“老章家出来的,不是弓长张,倒是立早章。老章家就出了这么一个人物,苏州的半壁天下不是他家的。两个女婿,你说的是哪一个!”
“照你这么讲,这两家不是一般人了。来头不小啊。亲家都是没有良心搞房地产的,把房子倒腾地这么贵,发昧良心的财,钱像水一样冲过来,想拦也拦不住!一个搞房地产,一个当官,像躲在米缸里的老鼠一般,一个看着,一个搬着,里外结合,一个扛旗,一个呐喊,倒配合得天衣无缝。”
白发老头兴致更足了,“你不晓得人家小子他爹是什么人。我倒是晓得一点,念一句话你们听听,
”
“大女婿的娃子呢,小女婿的娃还没成年呢!这章老先生是一个人物,他两个女婿啊,特别是小女婿,将来前程比老丈人还大呢!上半年还在苏州,刚刚调到淮扬去了!现在这么年轻就做到书记,将来上到省部甚至中央谁能说得来,超越岳丈是指日可待了。大女婿现在坐着副市长,估计是坐到头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老丈人在前头打头阵,两个女婿在后头摇旗呐喊,热闹得很呐!
这家老爹大有来头呢,是副市长还是什么局长来的,是市里的大官,天高皇帝远,哪个不出来做大王。我也就这么听人家说了一嘴,没太记住!那小伙子我倒是看过,人长得体体面面的,那女子看起来也还不错,两个人腻得像糖一样。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花这点钱老丈人心里还不像灌了蜜一样。”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这小伙子是一般人吗?原来吴市长是他姨夫,吴市长是什么主儿,原来那方书记也是厉害角儿吧,还不被他带着玩,他自己老头子现在还在市里当副市长,也快要退休了。那一担挑儿一向不对付,妹夫还没来,姐夫就跑到常熟当书记去了。妹夫前脚刚调走,姐夫就回来了,你说巧不巧儿。连襟不对付归不对付,吴门一半不是他家的?那些做生意的哪个不猴精的主儿,哪个不受他家照顾,跟他家联姻,还不上赶着倒贴把女儿送给他家。”
“吴拆拆的侄子,那难怪,把我们姑苏拆了多少好地方去。我从前住的三台门,生生的拆的一砖也不剩。”
“要说这吴拆拆还不是你们三台门出的人呢,你还骂谁,骂到自己头上来了。”
“怎么骂到自己头上来的呢。”
“这话也是奇了。”
“你们三台门出了什么人物啊。”
“要说我们三台门,可是出了些人物,要说真数得上的人物,就是老章家的章泽厚,他当过省长,现在也退休了吧。那是不得了的人物。全苏州都是有名的吧。”
“也不能这么讲,三台门才多时建的,也不过几十年,我小时候那会儿才起来的,说一句不怕你恼的话,实在是不雅观,住得也不舒服吧!吴某人这事也不算错,你还有啥不高兴的,你家分了几套房子,也不想想,没有那一拆你能住现在的房子!”
“我是党员,还在街道做妇女主任,你说不是我带头谁带头。要说我家啊,也是三台门那一块数得着的大户人家,院子大,三里三楼,连我们家楼底卖货的小用那样的破落户,一个厨房,三张门帘围着一张床的不也分了套二居室,你说人哪里说得着?”
“你就知足吧!”
“那我还得感谢他!住了几十年的老房子说没就没了,我家那死鬼要知道了,还不得从坟里爬出来!不过话说回来,以前姑苏哪张报纸上没有他,比方某人的新闻还多,方某人还是他头儿,不过方某人看起来就没有吴某人刚强,不是做事的主儿!”
“那几年拆的海了,也不只是三尺巷,哪里不起高楼,哪里不砍树,哪里不修路,乌烟瘴气的,热闹倒是热闹,我长这么大也没有见过这样的阵仗。那几年可害苦了我们这些老街坊。你不知道那新加坡工业园有多少猫腻,说出来吓人。吴门三杰,是一般人?吴某人的姐夫是一般人吗,他管旅游局的时候,当年香雪海旁边死了多少人,还不是被他一棍子都扫下去了。他们有的是办法治你,大官护小官,报纸屁都不敢放一声,我家在那边,什么不清楚,我是搬出来早,晚的话还有人?我们家隔壁的老李头现在还在上访,能起作用,说破大天你能说破天去。一句刁民,破坏社会稳定,扰乱办公秩序你就得进耗子去。哪里说理去,端人家碗,服人家管,没法子的事。”
“人心不足蛇吞象。你们这些新闻我倒是没有听过,都什么理儿,一戕厕所换一套房的。我老家那边,哪有什么拆迁不拆迁的。我家农村的房子哪家不比你们的大啊,比你们的那几间辟叉不知要漂亮多少,哪有什么拆迁不拆迁的,送人都每人要。你说同人怎么不同命呢。我们老俩口起早贪黑卖水果,做服装批发,要死要活一辈子还不如你们拆一套房子来钱快。都投得什么胎啊!”
“管他拆东墙还是拆西墙,管平头百姓日子屁关系!日头都出来这么高了,还只顾着说别人家的闲话,自己家的事竟然一件不做,家里那位不知道怎么在家跳着骂呢!”
三人雨散,鄢梅看着这样的光景,心里湿漉漉的,朦朦胧胧升起一层雾气,脑子里嗡嗡的,竟浮现起抄在那本咬牙买来的装帧漂亮的笔记本里的歌词来。
静谧的夜,
沁凉的霜,
微笑的山茶花,
是否已爬满了你的家。
我知道你的繁华,
也晓得你血色的忧伤。
雾霭里升起的姑娘,
是否有人拭去你眼角的泪花,
是否有人陪你仗剑走天涯。
可是母亲的叫唤,
依旧伴着那犬吠和鸣蛙。
那些长满蒿草的年华,
谁静坐在田埂上,
脱她那沾满泥浆的靴袜。
云泥小路野草也断人肠,
泥尘不见旧时花。
谁看到外面的繁华,
谁读过外面的忧伤,
从喧哗走向冰凉,
又从冰凉看到凋亡。
烈日下从险象环生中说笑着接过塔吊传来的砖,
悠悠荡荡。
脚手架上流下的血迹斑斑,
谁躺在那里肆意地悲伤。
过往的少年郎,
是否在幻想着他的诗意天涯。
是否在抚弄那把吉他,
在唱英语角下的花。
鄢梅心里不禁暗暗赞叹,这就是传说中的有钱人的生活吧。像昨天她看贾晶吴言一样,他们分明在两个世界里啊,就是她挚爱的廉波,虽说家隔得很近,但人家父亲好歹是大队书记,自己又拿什么比他呢,差距就像波光艳影,晃得人两眼花,她今年虚岁十九岁,结婚的事对她来说还太早了吧,可女孩儿谁不做梦呢,哎,现实的问题多着呢。廉波啊廉波,她心里突然泛起小小的忧愁,她真的有一天能和他在一起吗。结婚,鄢梅一想到这个词,脸上不禁热了起来,心中升腾起一股美好的甜蜜的向往,却又像被水浇了一样,心里升腾的火焰又慢慢地变得小了。有时候近在咫尺只是宣告了银河的宽广,鹊桥相会真的是功德圆满的的喜大普奔吗?鄢梅有些懊丧,她看着自己身上穿的衣服,是她不多的几件可以穿出去见人的衣裳,还是在家乡小镇集市的摊子上买的呢,有点不合时宜了,凸起的胸脯在这显得稍小的衣服里竟显得紧绷绷的,圆润的曲线胀得连她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了,平时她在学校里都是穿的姐姐给她留下的宽宽松松的衣服,所以并不显见,但是换上这身衣服后,她在澡堂里沾沾自喜的优越感竟这样被突兀地释放出来,连她自己都觉得有些惊讶。
正自踌躇时,眼前仿佛更加迷蒙了,仿佛出现了一个身影,高高瘦瘦的,这个身影越来越近,仿佛要向他招手了,那么亲切又那么熟悉,廉波,哦,廉波,鄢梅仿佛是在梦里一样,这个梦足够美。但她明明又感觉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她分明知道自己还在现实里,她使足了全身的力气让自己注意力集中起来!这不是吴言吗,背着手痞痞的样子,他来干嘛呢,参加婚礼?参加这样婚礼的人都非富即贵吧,吴言平时看他的气质、说话和穿戴就知道虽说也不像一般人家的孩子,但是他平时也好说话地很,一点都不骄傲,哎,跟他才认识多长时间啊,就是认识三年的高中同学她又知道几个人家的家境,人心还隔着肚皮,何况他们才认识多长时间呢!何况他未必是参加婚礼,或许是串亲戚呢,这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亲戚住在这样的地方,也是非富即贵呀,这里门禁可严得很,随随便便是进不去的!鄢梅也没心思寻根探底,别人家里的事,知道得那么多有什么好处呢?她也怕吴言认出她来,她还是很怕单独碰见熟人的。看吴言往里面越走越远,鄢梅才放心地悻悻地低着头转身跑了。
“姐姐,把球扔给我。”鄢梅吓了一跳,稚气的声音隔着栅栏在叫她,这才发现脚底一个小皮球圆滚滚地向她奔来,还是那个小男孩,刚刚被摔成那样,现在又好了,真是打不怕,骂不醒,鱼的记忆只有七秒,小孩子又能好到哪里去呢,真是拿他没有办法。老太太看着鄢梅身子低低的,以为小孩子又闯了祸,赶紧满脸堆笑,一脸虔诚地说,“刚刚好了一下,手又闲不住。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就是不长记性。你看把姐姐踢的,痛成什么样子!”又向鄢梅方向喊道,“丫头,怎么样了?”又把小男孩的身子扳过来,“还不快叫姐姐,让姐姐大人不计小人过啰。”
这声音也真是大得了不得,惹得吴言都把身子转了一下,鄢梅看到吴言要回过头的样子,赶紧捂着脸蹲着慌张地跑走了。
离开枫桥雅筑,踏上三生桥,见一白衣女子迎面走来,鄢梅有些发怔,世界上竟然有这样的美人儿,一弯新水,几枝素梅,皮肤透明得如水晶一般,头发特别柔顺整齐,气质娴雅文静。浑身上下一尘不染,没有一处不整洁,却又特别的清纯。淑女一枚,仔细看她的脸,鄢梅不觉一惊,那姑娘也吃了一惊,但随即不以为然,天下相像的人太多了,何况仔细一看还不是那么的像。那姑娘愣了一下,也不以为意,大踏步往枫桥雅筑方向走去了。
穿过别墅区,就到了古城的老街,都是老房子了,巷子逼仄狭小,透着一股霉味,深邃的临街向河的木制柜台的店铺里摆着各色炒货,瓜子花生五花果之类,透明的玻璃瓶盛着腌制的各种药酒,倒和家乡的小镇很像。鄢梅像吃了人生果一样,果然四体通泰了,继续沿着低低的屋檐,穿过曲曲折折的小巷,看那黛瓦上粘着的苍苔滴下水来,看见人家在淘米煮粥,暗暗的堂心黑色的桌子上放一粉色镂空小筐,那择好的菜就放进那小筐里,淘米水和洗菜水就顺着地下道流向了四通八达的苏州河道里。这家张贴着大大的寿字和喜字。民间三大喜事,结婚过寿搬新家。金丝黄牙韭菜,鱼虾肉蛋各色美味佳肴放在龙头下冲洗,许多亲戚都来帮忙,真是热热闹闹的场景了。鄢梅看着大家例外陀螺般地忙动的时候,不禁被这生动的生活气息感动了,她的奶奶在她未出生时就去世了,而她的爷爷又一直多病。父亲身体还好,只是老了,自从那年从脚手架上摔下来之后,就干不了大工了,站不了高处,一看到高处就怕,一直干小工也挣不了什么钱,但是爷爷七十大寿还是热热闹闹的办起来的,虽然老人家一个劲地说不办不办,但真办起来的时候,还高兴地什么似的,看着那么多老伙计来到家里,谈谈笑笑,鄢梅一大早和姐姐还有弟弟把家收拾得干干净净,总归让客人做得舒舒服服啊。她跟弟弟打打笑笑,弟弟气的时候故意不叫她二姐,而是叫她鄢梅,把从她书橱里搜出来的信拿出来读,说些没羞没臊的话,她就追着他打。爷爷端坐中间,众人给他敬酒,爷爷抿着小小的杯子里面的酒,那种满足的神色让她久久不能忘怀。爷爷去年被毒蜘蛛咬了之后就不怎么笑了,身上一直有病,怎么看也看不好,就在屋里哼哼唧唧地躺着,到饭点母亲或是婶娘就端着些吃的过来,鄢梅梦想着自己哪一天赚大钱了,她总憧憬着哪一天可以赚大钱,至于怎样才能赚大钱她并没有什么概念。但是假如她赚钱了,爷爷就有钱治病了,不必这拖着活受罪。弟弟将来娶媳妇也是一笔大开支,她一直不懂农村娶妻为什么要送彩礼,要三金,要买房子,要这要那,那是多大一笔开支啊。自己嫁人,什么都不要,只要是人对了还有什么不如意的呢!自己现在也学医了,还学的是药剂科,爷爷如果还能活到那时候的话,自己一定要让爷爷享几天清福。和现在看到的这户人家不是一模一样吗,这多少让鄢梅平添了几许亲切感,自己小时候的梦想不就是住在这样的地方吗,过起城里人的生活,把爸爸妈妈和爷爷都接到身边一起生活,那该是多美好的生活啊。当然,在小时候的眼界里,小镇也算是城里啊,那便捷的自来水,窗明几净的街道,各种电器带来的便捷,她一个乡村姑娘,哪里赶得上呢?眼前一切还谈不上呢。慢慢上得竹韵桥,走在七里山塘的街肆上,屋瓦人家都有现世的透明,隐隐地要浮起来了。
鄢梅穿着裙子,汲着拖鞋,躺在竹椅上,竹椅刚用井水抹过,冰凉冰凉的,爷爷一边拍着蚊扇给她和弟弟打蚊子,一边讲朱元璋和马皇后的故事。弟弟喜欢用手卷她的头发,卷得头皮痒痒的,很舒服,有时她忍不住轻轻呻吟一下,弟弟马上双脸通红,偶尔用力大了,搞得她头皮生疼,她就伸手打他,爷爷就说梅梅树树别吵,只有这一刻她觉得家里是平等的,平时好吃的好玩的都紧着弟弟用,而她也不争。讲着讲着她就睡着了,然后被爸爸抱到床上,童话一般的世界。在梦里她想如果朱元璋是廉波,她倒不介意做马皇后。廉波干净敏捷,活泼泼的,做事总是很主动。廉波是一个梦,这个梦要实现了。
但她一直念书然后考上大学不得不说是个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