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令要到中秋,暑热渐渐退却了,挂在树梢边惊扰了一夏天春梦的蝉声在用尽最后一丝余勇后渐渐隐匿起来了,躲在草丛里的蝈蝈却像接了棒一样趁着凉爽的秋风窸窸窣窣聒噪起来,那也是一种此起彼伏的思念吧。
夜幕降临,姑苏大学校园最东端的女生宿舍悦鑫阁灯火辉煌,剖面图呈回字型的廊道最里面的7301宿舍接近阳台靠左的一张电脑床上已挂起了一顶缀着比卡丘形象的粉色蚊帐,一个大字型已经摆在那张小床上了,此时它的主人已传来轻轻的鼾声,显然已经进入了梦乡,如果不是隔壁一袭素帐下罩着的一盏孤灯还泛着微微闪烁的光芒,以及发散的球状中心传来的沙沙的纸张翻动的声音,还真让人觉得有点忧伤的孤单呢。此刻素帐的主人看着旁边的室友不安分的模样,想起白天在香雪海的可笑遭遇,不禁莞尔。又沉浸在高中同学廉波寄来的信里面,那薄薄的几张纸片像滚烫油锅里的鱿鱼,已悄然翻了卷儿。她一边温习着廉波的信,一边揣摩着信里面的弦外之音,脑补出一段又一段生动的画面,廉波整个人都活脱脱地跳到眼前了。这廉波不仅是她高中同学,更是她小学初中的同桌,高考后志愿没填好,正在家乡复读呢。
“鄢梅,展信佳!
这是第一次给你写信,还真不知道从哪里说起好。想必在大学里一切还过得顺利吧,我现在在这边虽说熬日子,但也过得去!
昨天突然想起小学和初中的事情来,一时无法自抑,竟动手给你写起信来。但信里也说不清,改日见面细说才好。
索性随意一点,笔到哪里,就写到哪里吧。”
鄢梅看到这里,大感深意,不禁又浮想翩翩起来。她记得上初中时学校离家很远,平时住校,周末大家都骑自行车回家,她没有自行车,有时跟同学走一段,有时候自己一人走,远远地看到廉波和几个调皮的男生赛车,那车骑得呜呜地像箭一样飞出去了,几个女生大呼小叫地在后面紧追慢赶,她心里突突地跳,真为他捏了一把汗,那路上有一座窄地人走上去两脚都发颤的水泥桥,他要是不小心掉下去了可怎么了得。然而往往无事,他有时碰到她,“放学我也不敢叫你,知道你想得多,这里人少,我载你一段。”态度温和地不象样子,和他赛车时简直判若两人,她却不干了,这怎么可以,被人家看见闲话说得多难听啊,她才不要像粘在他后面的莺莺燕燕那样轻薄呢,“真封建”,伴随着一串悦耳的铃声,廉波脚一点地一溜烟地飞走了,留下鄢梅耳边不绝的脚踏子蹬踏的回响。
中考放榜,当大伯把鄢梅考上浮山中学的消息散播在乡村小路上时,另一个消息也同时传来,小时候诨名“懒杆子”的村支部书记廉斯唯一的儿子廉波也考上了县里的最好高中,这两个消息弥漫在八月湿热的天空,在村里每个角落都传播开了。那时鄢梅正捋着湿淋淋的稻铺往轰鸣的脱粒机上送呢,她看见了车前子草和稗子在转筒上被削成一片片碎屑,幻想着那可能是另外一种烟花的绽放吧。说实在的,她高兴坏了,高兴的不仅是廉波和她考进了同样的学校,实在是那所学校的名气如此如雷贯耳,县里的学子哪个不梦寐以求呢。这座坐落在皖省五大名山之一浮山脚底下的农村中学,教学质量之高,连市里的一中也要让它三分。乡间流传着这样的一句话,“浮山浮山,大学到家。”不要说本县学子,就是那市里和省城学子也慕名而来。当第一次透过雕着竹叶的廊墙镂窗往校园内看时,那满目的古树卸下的葱茏挥发着迷离,氤氲着一种振得她耳晕目眩的前生今世的恍惚,恍惚地让她站立不稳。当她走在巨大樟树落下的树叶铺成的林间小道,听到脚下发出的吱吱溜溜的声响时,好像被抽空了一样,莫名的空灵和禅意让她迅速飞升起来,又瞬间坠落下来,正在不上不下时看到校园里发际线高得离谱的老师,这才让她有了一种回到现实的真切感,她那么努力,那么克忍,那么自制,不就是有朝一日可以过上美好的生活吗,至于什么是美好的生活,她还没想清楚,她只是在心中默默地画了一幅画,那里有山,有流水,有花,也有草,当然还有他,只是这幅画现在还没有颜色,那颜料仓库由于久未启封,钥匙已经散落了一地,埋没在慌乱的墙边的角落里,有的已经覆上了尘土,有的已经锈迹斑斑,她根本分不清哪把钥匙可以打开哪扇门了啊,慌乱中她只能细细辨析墙上的文字,终于在模糊的字迹中看到两个大字---大学,唯有考上好的大学,她才可能找到那把开启颜料仓库的总钥匙,才能把这幅画生动地作下去啊,才能过上美好的生活,但现在一切为时尚早!
他们不在一个班,一个在东边的逸夫楼,一个在西边的明德楼,君住长江头,妾住长江尾。刚开学时,廉波还聚集了几个初中同学在晚自习前聊天,有的同学想家想得流泪,鄢梅看着心里挺不是滋味的,后来这样的聚会渐渐也就松懈了,她当然也不会刻意找他,几个月不见一次都是有的。
鄢梅在这样的胡思乱想中,又把信读了下去,越发觉得大有深意,
“昨天见到王武发了,他现在在会宫中学复读,趁着周末来浮山拿毕业证,我陪他去老付家里,被老付骂了个七窍流血,你知道老付这个人,看着斯文,骂起人来却是一杆好炮,'考上大学要高中毕业证干吗,现在高中毕业证值几个钱,带到茅厕里都嫌硬。你娘老子在家辛辛苦苦面朝黄土背朝天,你不想着考个好大学孝敬你娘老子,成天想着这些没出息的事情,你自己好意思,我都替你难为情',我本来想着把你和我的毕业证都取了,老付这么一说吓得手都软了,哪里敢伸手要啊,但王武发却没事人似的,待在那里不走,老付也只好给他了。下午没事,就跟他一起爬浮山玩,你还记得那块大石头吗,你经常坐在上面背单词的,还记得那时的落花吗?很美。不过现在是秋天了,山上落满了叶,在山顶还看到那个迷魂阵,真是好亲切的感觉。”
浮山浮山,鄢梅脑海里一阵翻涌。那座两亿五千万年前曾喷发过的皖省名山,除了有数不清的名人古墓之外,更有千年银杏,百年香樟,摩崖石刻,三十六洞,七十二岩!一到春天,山花烂漫,周末她和几个同学从后山的小道上沿着悬崖峭壁悄悄地爬上去,既躲了门票,又看了新景,山间的温泉,细细的涓流,蓊郁的山石,一切显得那么沧桑宁静!她时常一个人坐在山腰的亭子里发呆,看到无数粉白色的降落伞样的小花如细雨般地飘落,在她面前积成一片银色的世界,等她起身踩在这绵密的小花铺就的地毯上时,那是她第一次在山上遇见廉波,他还是那么皮,手脚没个歇处。
“多长时间没见啦?瞧你身上飘了这一层。”说着就上手在鄢梅衣服上掸起来。
鄢梅拿开他的手,假装生气道,“你可知道男女授受不亲,你也放尊重些,人家看着有什么意思。”然后疑惑道,“你怎么跑到这边来的,这地方偏,又不在路口,怎么好找。”
“我刚才听到你这里有歌声传来,我还以为是谁在唱黄梅戏呢,原来是你在这里念经。”他俊采神飞,英俊的脸上透着能挤出水的灵气,不时歪着嘴笑,他笑得可真好看啊,白白的牙齿,放出波光的眼睛,立体的轮廓。手上还携了一本英语词汇表,和她一模一样的单词表。鄢梅觉得脸有点发烫,忙低下头整理下自己的衣带。
廉波像是发现了这个秘密,指着她手里的单词表再拍拍自己的,“一模一样,有没有,哈哈。不说心有灵犀人都不信,哈哈哈哈。”
“谁跟你心有灵犀呢,书店里数这本书卖的最好,我能跟那么多人心有灵犀?话说回来,我还蛮喜欢这种感觉的,安安静静的,看看落花,看看飞叶,你想那些和尚尼姑什么的,每天这样晨钟暮鼓,也算是岁月静好吧。”鄢梅眼光迷蒙,俊俏的小脸上满是期许。
阴风吹过来,
树凉也吹过来,
长在台阶上的苍苔,
可老了吗?
我在灌木丛里,
渴望没有荆棘的松柏,
可满足我,
也满足你的愿望。
“初中时都没见你这样文艺呢,现在说话这么文气。不知道的还以为我面前站着的是哪个大艺术家呢?”廉波轻轻地说,他从来不忘打趣。
“别贫了,太阳要落山了,还不下去。”
“一起?”
“你想怎样,难道丢下我一人。”
廉波有点受宠若惊。他们上来的时候都是从后山爬上来的,可是下山的时候却绕了一个大圈子,慢悠悠地往前山去了。
他们经过会圣岩,经过滴水洞,经过华严寺,并在观音圣象前磕头许愿,那一刻她似乎有一种前世今生的感觉,她小时候随爷爷看黄梅戏,里面诸多拜堂结婚的场面觉得俗套得不行,现在想想还真是有另外的意思呢!在寺中看见理发匠在中庭给老和尚剃头,然后用热毛巾敷脸!出寺来他们竟然趁着晚霞去钻了一回迷魂阵,说是迷魂阵,其实就是用竹子搭的迷宫。并在路边的一块岩石上坐了好会儿,看见附近的山里人路过,有回娘家拜亲的少妇,有去亲戚家帮忙和探访的老媪,还有跑远途给在学校里上学的孩子送吃食的母亲。从这里望下去一派田畈人家的景象,稀稀落落地白墙红瓦的房子,鸡鸣狗吠,远处的牛嗷嗷叫,都能听到!旁边的山泉顺着石梯流下来,滴在深潭里,光影照人,鄢梅捧着水洗脸,看看潭中水影,浮出的竟然是一翩翩少年。
从山上下来经过下沿湾,河边有一个母亲提着篮筐在田埂上走,是一个标致的小媳妇,篮里装的是韭菜,还有萝卜花,穿的是新鲜整齐的衣服,布鞋也是新的,小孩子嘟嘟地跟着,在埂上掐着草紫花,又掐着路边的蒲公英,拿起来吹看花瓣飞,母亲拉着走,小孩子就挣脱手,母亲就气得说“小孩子这么顽皮,下次看还带不带你来了”,这是气话,小孩子果然怕,就又嘟嘟地走起来了,是一路有野花,一路有好景致,下午的风光人世,人与花都好。鄢梅突然觉得很幸福,那种幸福是像一股气,胀得她通体舒泰,整个人浮起来一般,如果自己也有这样的孩子,她的父亲是谁呢,是身边这个人吗,鄢梅脸上不禁一阵潮红。
“你想考哪个大学!”鄢梅突然很想问这个。
“复旦。”
“你呢。”
“没想好,到时能上一个重点就不错了。”
自从山上那一回后,他们又好久没见过面,再见面是看到他坐在他父亲的摩托车后座上向她打招呼,笑靥如花,怪不得廉波生得那么好看呢,他父亲的模子就是极好的,长相不仅方正,又透出几许威严,是邻村的大队书记,在那偏远的乡镇里面也算是很出名的人物了。她只是呆呆地,笑得很僵硬,他在摩托车后面一个劲地说,什么话她也记不清了,只觉得那天风清日丽,人轻飘飘的,舒服地很。
“噗”的一声将鄢梅从不可自拔的往事中惊醒过来,她环顾了一下四周,原来贾晶床上的被子被踢到地上了,掉下来砸到台灯,发出了很大的声响,只是贾晶却翻了个身继续睡过去了。鄢梅摇摇头,只好替她将被子捡起来,塞到她的蚊帐里。回来继续看廉波的信。
“我和王武发玩了一会儿,下山时我们还看到了一件怪事情,山脚处挖出了一个大洞,就在我们以前坐过的石头旁边,你还记得那个石潭吗,你还在那里洗过脸照过镜子呢,洞就在那石潭底下,泉水干了,底下的石板不知道被什么打穿了,那深洞就出来了。这件事情还惊动了县里的领导,我们看到一个挺胸叠肚的人颐指气使,应该是县长无疑,报纸上看到过的,威风地了不得,那腕上的表闪闪发亮,模样很像电视上的劳力士,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果然不假,他还不是知府呢,就能这样了。他们将洞口团团围住,又用水泥浇筑了!那周围拉了很大一块警戒区。我听旁边的人叽里咕噜,听音好像是昨晚才露出来的,簸箕大一个洞,深不见底,爬满了鬼影子,有七色鬼火在那洞上乱跳,一个比一个说得奇怪,一个比一个说得传奇。我当然不信,只是全校都吵开了,各种说法都有,晚上自习时方三牛还在吵,结果被老付看到了,一顿暴打,拎在走廊里整整站了一晚上,笑得我们什么似的。”
王武发她只听廉波讲过,真人倒没见过,方三牛她倒见过,方三牛其实是方犇,不过大家都拿他名字开玩笑叫他方三牛。鄢梅之所以记得方三牛,是因为他的长相,他老是喜欢抠脸,把脸都抠烂了好一块,活像个阴阳人。方三牛是他们班最调皮的一个,鄢梅想象着他被骂得狗血喷头的样子,不禁想笑。这个方三牛脾气躁得很,他最光辉的经历是曾经和老付干的那一仗,老付不仅是廉波的班主任,还带她们班的英语课,这件事弄得全校皆知。那时她正从开水房打水回来,远远听到明德楼人声鼎沸,围了一圈人,她也忍不住凑上前去,只见两人抱成一团,扯也扯不开,衣服袖子被扯得破破烂烂。“你这老公狗,别人怕你我还怕了你了。你老实讲,你拿了我爹多少钱,拿钱办事我不怪你,你小老儿居心不良,拿了钱不办事,还老挑我毛病,给我小鞋穿,我方大爷是什么人,抬起脚拇指来比你人还高,我能忍这口气?”老付喘着大气,一个劲儿地嗫嚅道,“你小子脑子灌屎了吧,你娘偷什么人养你这号畜牲,平时无法无天我睁只眼闭只眼也就算了,今天脚翘到天上来了,连我你都敢打,你真是太出息了。”旁边几个老师一边疏散人群,一边拉架,拉了半天才把两人分开,拽到教研室把门关上了。处理的结果很快下来,方三牛停课回家,闭门思过,换他父亲来学校,几番活动下来,不知请了多少客,送了多少礼,明里暗里费了多少银子,才将这件事弹压下去,方三牛终于没有被开除。老付一开始死活不让方三牛进班,但终耐不住校长的苦口婆心,他也实在缺钱,他儿子小儿麻痹走路一颤一颤的,隔三差五就要住院,才勉强同意方三牛趴在墙边靠窗的角落里听课。
想到这里鄢梅有点想笑,她仿佛看到了方三牛那倒霉样。但信里提到的洞口呢,难道和今天在香雪海看到的是一样的吗,那个又深又黑透着邪气的无底洞?鄢梅总觉得哪里不对,但又说不出什么,闷闷地反复翻动着廉波的信,不知不觉竟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