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里屋,裴惜迟草草换好了备好的丧服,连小骆驼也是浑身缟素。
裴惜迟的神色有些凝重,他面向小骆驼,正色道:“小骆驼,抱歉,乌迈之珠的事恐怕要……”
“为什么这么说?!”小骆驼突然大声道,“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你父亲辞世我还能袖手旁观?!让你继续帮我找乌迈之珠?!你把我们突厥男儿当成什么人了?!”
裴惜迟感到些许的欣慰,“陪我去扶摇山裴家祖地看看吧。”
出门的时候已是暮色四合,喧闹的长安已经渐渐沉静下来,缓缓陷入黑暗。所谓的扶摇山不过是长安堡北门外几公里的一片荒山,因其是长安堡通向外界的必经之路。长安堡建好后好好将其修整了一番,建了些许亭台楼阁,取了个新名字。扶摇山的北侧正是裴家世世代代的祖坟,一个个矮矮斜斜的土丘宣告着过往的存在。
几日的颠沛流离已经让裴惜迟疲乏,但是他必须马上来这里看看父亲。身后的小骆驼也是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扶摇山高高的密林中。身后的裴升一路沉默,一向爱笑的他今天也难掩心中的悲伤。
“少爷!是这里!”裴升叫了起来。
裴惜迟转过头,定定看了片刻——真的,新堆好的黄土,上面一笔一划刻写着父亲的名讳。可能是因为时间紧迫,一切还显得那么简陋,仅仅是一抔黄土,极为简单的字句,黄土前燃而未尽的香火……
“老爷——”裴升再也按耐不住,大哭起来,“怎么……您怎么就这么突然去了……老爷啊……”
直到这一刻,裴惜迟心中依旧没有父亲已经骤然离世的真实感。他感觉父亲也许只是去了别的地方,像以前因为公务而四处奔波一般。父亲没有永远消失,他还会回来,而不是长眠在这浅浅的黄土里……从他回来到现在,他还没见到父亲的遗体……怎么会这样?!无疾而终?偏偏在自己短暂离京的这段日子里?!这一切也太过巧合了吧?!
裴惜迟流不出一滴泪,他只是怔怔地站着,忽然双膝跪地,身体微微颤抖。小骆驼不知自己该说什么,只是轻轻拍了拍裴惜迟的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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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依照二叔裴慕侃的安排,裴慕钧的葬礼一切按部就班地举行。一向安静的长安堡吹吹打打响作一片,官员们鱼贯而入。正厅里,一座没有遗体的棺椁摆放着,大大的“奠”字,裴家上下老小都是浑身素白,呜呜咽咽地哭着。
裴家的大少爷裴惜迟站在正厅门口迎接前来吊唁的官员。此刻的他僵硬得如同木偶一般。脸上没有夸张的泪水与过度的悲伤,只是略显疲态的倦容。在一旁的是裴惜迟的二叔裴慕侃,毕竟是宦海沉浮多年的人,他应答有道,进退自如。
裴惜迟不记得来来往往了多少人,每一个人来了以后都要询问一遍裴慕钧到底是如何去的,偏偏这是裴惜迟最不想谈及的——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地无疾而终?!只有二叔裴慕侃在一旁应答。一遍一遍的回答几乎让裴惜迟的脑袋发懵,也让他慢慢接受了这个事实——自己的父亲真的就这样故去了,以这样出乎意料的方式。
“裴少爷!”裴惜迟一抬头,竟是牡丹坊里遇到的张横溪和高臻。看来上次一晤之后,两人已经交好,此时竟是同时来的。
“裴少爷,听闻长安候突然过世……我们……我们无论如何都要来看看的……”张横溪说着,神色悲戚。
“还要谢谢裴少爷,上次在七宝台,要不您割爱,我们怎么能拿到那些宝贝。”高臻说道。
“是吗?”裴惜迟思索片刻,带两人到了一个安静一些的地方。
“张大人,高大人,你们是怎么从七宝台那里拿到宝贝的?”裴惜迟问道。
“啊?七宝台会那天,我们还没来得及去吉祥寺。就有牡丹坊的女子找到了我们在东都的住所,说带来宝贝了,要谈谈价钱。我们当然是很欢喜了,谈拢了价钱,他们就把宝贝给了我们,还真是我们想要的。”高臻说道,“怎么了?裴少爷,难道你没拿到宝贝吗?”
裴惜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此刻他确实觉得自己蠢到家了——七宝台的一切分明就是给他下的套,偏偏他还就往里钻!自己那些丢人的事,还是不要给他们讲了……
裴惜迟笑了笑,搪塞过去,说了几句客套话打发他二人走了。
回到正厅,二叔裴慕侃笑着说道:“惜迟,难得看到有与你相熟的官家中人啊……”
“二叔,他们只是在洛阳认识的朋友而已……”裴惜迟笑笑。
“那也是好的。惜迟,你以后要多和这些人走动走动。裴家这么大的家业以后就交到你手上了。知道了吗?”二叔拍了拍裴惜迟的肩膀。
此时,门前传来“希律律——”的声响。临近长安堡却没下马,想必是极为熟悉之人。裴惜迟不由得探头望去。
果然,先下马的是一位眉目疏朗的男子,剑眉星目,举手投足间却又有说不出的潇洒。一身素白,却是宽袍大袖的,一看便知是江湖闲散惯了的人物。身后的一位女子,看上去年纪还很小,一双大眼睛乌黑乌黑的,有一种无法言喻的灵透之气。
“清涟!清瑶!”裴惜迟叫道,快步跑上去紧紧抱了墨清涟一下。
这位男子正是长安城有名的大夫墨清涟。而这位女子则是江湖闻名的“墨居”的实际主人——墨清涟的妹妹墨清瑶,也是裴惜迟说定了的未婚妻。
“到底怎么回事?!”墨清涟抓着裴惜迟的手腕,“伯父他……他怎么就突然去了?!”
“清涟!清瑶!”身后,裴慕侃缓缓走来。
两家世代交好,相互都很熟悉。墨清涟、墨清瑶连忙恭恭敬敬地做了个揖:“伯父好!”
“二叔,我好久没见到他们了。我想和他们去里屋说说话,这里您就先招待一下好不好?”裴惜迟央求着。
“真是小孩子,”裴慕侃笑道,“去吧去吧。”
裴惜迟似乎暂时忘记了连日来的种种惊变,面带微笑,像小时候一样牵着墨清涟、墨清瑶就往里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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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什么?!”墨清涟“哗——”的一声站起,“就这个原因?!伯父身上又没有什么故疾,怎么会就这样……”
“是啊,”裴惜迟凄然道,“你不是经常给我爹诊脉嘛。除了以前打仗留下的那些旧伤也没有什么病了吧。请来的郎中说是‘操劳过度,无疾而终’。”
“什么破郎中?!”墨清涟说道,“你怎么不请我来看一看?!”
“我当时根本不在长安好嘛……”裴惜迟说道,“再说你上周在长安吗?还不知道在哪游山玩水吧。”
“唉……”墨清涟只能叹了口气。
“哥,别这样了。”一旁的墨清瑶说话了。裴惜迟已经快忘记他有多少年没见到墨清瑶了,可能是……三年?或是四年?今日当墨清瑶来到长安堡时,他的目光还是一直闪闪避避的。当年定亲的缘故总让他看到墨清瑶的时候就有几分羞涩。
“可能真的是操劳过度吧……”墨清涟道,“人生本就无常,谁会料到下一刻会发生什么。再说伯父本就日夜操劳,公务那么繁忙……”说到这里,一向随性的墨清涟眼眶也有些通红。
“哥,伯父已经过世,说这些又有何用……”墨清瑶小声嗫嚅道。
“惜迟哥哥。”墨清瑶唤道。裴惜迟愣了片刻,半晌才反应过来墨清瑶在叫自己,连忙“啊?”地仓促应了一声。
“惜迟哥哥,我父亲他年事已高。今年身体又每况愈下,所以这次伯父的大礼,他就不能来了……”墨清瑶缓缓说道。
“没事,没事,云深叔叔的身体这几年不是一直不太好吗?一定要让他好好休息啊。”裴惜迟说道,“倒是你啊,清涟,你说你也是个大夫,怎么不好好医医你爹?别一天到晚地在外面瞎跑了。”
“你怎么知道我没好好医我爹的?”墨清涟道,“倒是你啊,伯父过世的时候你在哪儿呢?没事跑洛阳去干嘛去了?平时也没看出你这么喜欢出门啊……”
眼见两人越说越急,虽说自幼一起长大,倒也不会生气,不过里屋的气氛已经开始渐渐紧张。一向嘻嘻哈哈的裴惜迟眼中已经隐隐有了泪光。墨清瑶忙道:“哥,别说了,惜迟哥哥一定很难受,你还这么说……”
“好啊,清瑶,还没过门就帮着惜迟说话了,我……”
“哥……”墨清瑶无奈,转向裴惜迟,“惜迟哥哥,我的意思是,这次的事我们都没能帮上忙,真是抱歉。如果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墨居一定会鼎力相助的。如果你心里难受,也可以来找我和哥哥说说……”
原本东一句西一句的裴惜迟和墨清涟都沉默了,里屋里安静了片刻。
半晌,裴惜迟开口了:“清瑶,我还真的有一件事需要墨居帮忙……乌迈之珠现在在何处……”
墨清涟和墨清瑶都是一惊。墨清瑶问道:“乌迈之珠不是在七宝台吗……”
“可是当我到洛阳的时候……”裴惜迟拉拉杂杂地将自己在洛阳遭遇的事情全部说了出来。
里屋里又安静了片刻。
半晌,墨清涟才开口:“我说,裴惜迟,你是不是傻啊?你整个到洛阳就被被人牵着鼻子团团转嘛。那个叶公子到底是何方人士?到底跟你有什么大仇?!我看你真是福大命大,要不你早死在洛阳了!进了那种机关你都能出来?你的运气要不要太好?!”
“我知道我傻。”裴惜迟正色说道,“但那些不重要,重要的是乌迈之珠现在到底在哪儿,还有那个叶公子究竟是谁。”
“你是不是有病?!”墨清涟说道,“你和那个突厥人到底什么关系?!人家一句话你就在这拼死拼活的全天下找他那颗破珠子!你这次差点死你知道吗?!你们家本就是长安候,千万不可和什么突厥人牵牵扯扯不清不楚的。你倒好,还到处给他帮忙?!”
“可是我已经答应了他。”裴惜迟一字一顿说道,“答应了我就要做到。”
“你……我真拿你没办法了。”墨清涟无奈,“清瑶,我们走。”
“哥,可是……”墨清瑶犹疑着,“惜迟哥哥,我回去立刻派出人手帮你打听,你在家等我的消息吧。”
裴惜迟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