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便是裴家的“抬剑”仪式,能参与这一仪式的只有裴家男子。
剑堂中一个简简单单的火盆,新焚的纸钱,各色的香烛……还有那个新制的牌位。这一切都说明这原本就不过寸方的剑堂中添了新魂。
“抬剑——”裴家官家裴升一声令下,几名年轻的裴家男子抬着陪伴裴慕钧一生的曜星剑。剑光如水,裴惜迟怔怔看着,几乎泪如雨下。
“惜迟,该你了!”二叔裴慕侃在一旁提醒着。裴惜迟这才憬悟过来。一身素白的他抱起父亲的牌位,走在抬剑队伍的最前面,一步一步走向剑堂。
裴惜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向剑堂的,这个“抬剑”仪式让他真真切切感受到了父亲已经离去的悲伤。天地虽大,可是自己只是孤零零一人,走在抬剑队伍的最前方,颤抖的双手死死抱着父亲的牌位,一步一步挪移着走入剑堂。
“叩头——”牌位安放好以后,裴升再也控制不住眼泪,哭着下了最后一道令。裴家老老少少又呜呜咽咽哭了起来。裴惜迟就跪在最前面,火盆的炙烤气息在五月的盛夏几乎让他整个人都被烤焦,焚烧纸钱的热气让他的眼睛很难受,可是——还是哭不出来……真的……真的还是无法相信父亲就这样去了……
“礼毕——”裴家老老小小退下。
“惜迟,回房休息一下吧。”看裴惜迟还是跪着,二叔裴慕侃说道。
“不了,二叔,我想和爹说说话。”裴惜迟摇摇头。
“好吧。”二叔也退出了剑堂。此时的剑堂完全安静了,没有来来往往的官家众人,这一个空间完全属于裴惜迟自己。
没能在父亲去世前见到父亲最后一面……这无论如何都会成为自己此生的遗憾吧……爹,对不起……裴惜迟只是怔怔跪着。母亲早逝,是父亲将自己带大。为了自己父亲一直没有再娶。教自己识字,教自己武功,教自己音乐……自己的一切都是父亲给予的……怎么会……怎么会就这样……
裴惜迟就这样跪着,将自己心中一直想的轻轻告诉父亲——他的懊悔,他的感谢,他的难过……
剑堂本就逼仄,加上火盆的烘烤,在五月的盛夏里已经开始闷热难耐。裴惜迟却丝毫没有感觉到,他只是这样跪着。完全忘了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又过了数个时辰,似乎已经临近天亮。裴惜迟抬头,看见一点烛火在剑堂前幽微地飘荡。裴惜迟原本以为是哪位去小解的下人,盯了片刻才发现,那个烛火只是定定的在一处。
“这个裴升!让他不要管我,他还在这里守着!”裴惜迟想也没想,打开剑堂的门,大喝道,“裴升!你怎么还不去……”
裴惜迟呆住了——灯笼晦明不定的光亮映出的是一位少年略显疲惫却满带笑意的脸,浑身素白的衣服,白皙的皮肤,与中原人不同的深邃眼眸,那双略带莹绿的眼睛……仿佛如同在伊州道上第一次遇见那般,仍然能够让人屏息凝视到忘记呼吸……
“小骆驼?怎么是你?!”裴惜迟看着,几乎呆了。
“没办法啊,”小骆驼满不在意地说,“你们裴家剑堂又不让我们进。我看你都守了一天了,怪孤单的不是?就想来陪陪你。”
这一句几乎让裴惜迟欣喜得可以跳起来,他第一次知道心花怒放到底是什么感觉。他不知道此时自己的眼睛里已经满是无法遮掩的喜悦:“小骆驼,回去休息吧,外面怪冷的。”
“没事啊,陪你待一会儿吧。”小骆驼只是笑笑。
“好,好。”裴惜迟沉静了片刻,“剑堂前的这片空地,就是我最后一次见到父亲的地方……”
连日来的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几乎让他被重压到喘不过气来。
“那天父亲明明还那么健康,还在这里练剑。我说我要去洛阳,他还能帮我把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怎么……怎么当我回来……一切就变了……那一次……怎么……怎么就成了永别……”
裴惜迟的眼中已经是泪光。但小骆驼却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他本就是不太擅长表达感情的人。越是这样生离死别的悲恸,越是不知道该怎样出言安慰。自己可以在这里提着灯,默默陪他一会儿,算是报答他对自己尽心竭力的帮助,但却无法用言语表达什么。难道自己要说“都是因为我,要不是因为乌迈之珠,一切就不会发生”?算了,都是男人,已经是既成事实的事,何必还要伪善地纠缠呢……
小骆驼想说什么,却还是说不出口,只是提着灯,脸上的神色也是那种难以言喻的悲戚。
两人都沉默了。入夜的长安堡,只听到呼呼啦啦的风声,还有一丝投入骨髓的寒意……
“裴,”小骆驼抬眼,“给……给伯父吹一首曲子吧,也算是……也算是在天之灵告慰了……”
“好。”裴惜迟取出笛子,父亲当年给他的笛子依旧是通体碧玉,小巧玲珑。裴惜迟几乎快要落泪。
抬头只见繁星万千,皓月当空,清歌一曲,明月如霜。笛声如泣如诉,更加惹人愁肠。小骆驼眉心微蹙,似乎思及前尘旧事,心中哀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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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的这一天,正是端午的五月五日。夏至节气被就被视为不太吉祥的时候,而五月更是恶中之恶的一个月。暑热的五月有着颇多禁忌,据说“蛇蝎遍地,生子害父母”。这一天不得不佩菖蒲,饮雄黄酒,佩各色草药饰物,将五彩丝绦系于手臂,以防止即将到来的暑热和已经猖獗的毒虫。
这原本不太美好的五月却给连日沉浸在悲痛中的长安堡带来了些许有别于伤怀的异色。
“小兰,酱缸洗好了吗?”
“喂,阿福,把你们衣服都拿出来晒晒。”
“小骆驼,帮我个忙。”
……
端午的这天,裴惜迟和裴升忙得跑上跑下。先人已逝,长安堡还要继续走下去,还要独自度过剩下的很长岁月。而这个略显闷热的端午,不如当作改变一切的开端。
“小骆驼,帮我拿着这些。”裴惜迟递给小骆驼一摞书,自己也是抱了个满怀。
“这是?”小骆驼不解,“是要晒书吗?”
“对。”裴惜迟说道,“五月五要晒书,晒衣服,一直要晒到八月呢。以前父亲在的时候……”裴惜迟刚想说下去,却又触动了伤心事,索性只是笑笑,不再说了。
裴惜迟的屋子前早已经堆满了各类书籍,他正在一本本翻开。
天确实很热,裴惜迟已经累得满头大汗。里屋西侧拴着的小月儿也似乎是热了,正在烦躁地刨着蹄子。
“小月儿,别闹了。”小骆驼轻轻拍了拍小月儿的背。
“喂,别跑——”只听到有人喊着。
“这是怎么了?”小骆驼不解,这是在追谁呢?
过会儿,只见两只小狗跑了过来,而一个伙房下人在后面拼死拼活地追着。
“让你们跑!”下人一把抓住了那两只小狗,抬头却看见了裴惜迟。下人有点害怕了,忙道:“少爷,我……我……这两个畜生不听话,竟然跑到这儿来了……”
“没事,没事,去吧。”裴惜迟笑道。
下人连忙抱着两只小狗就跑了。
小骆驼还是不明白:“这是干嘛?”伙房的黄狗都跑到里屋来了?!
“今天是端午,是浴猫狗的日子。”裴惜迟笑道,“还要做酱汁、酿醋、晒书、晒衣服、食粽子……对了,蛋饺粽应该已经做好了。你一定要尝一尝,孙妈做的蛋饺粽特别好吃。”
正在这时,裴升突然慌慌张张地跑进来,一边跑一边喊着:“少爷——少爷——”
“阿升,这是怎么了?”裴惜迟挑挑眉,“怎么做什么事都这么急急躁躁的?”
“不是,少爷,是这个,”裴升结结巴巴地不知道说了什么,递给裴惜迟一个令牌模样的东西,“少爷,门外有一伙人,自称是黑衣突厥,首领是什么叫拓木也的……说要吊唁老爷……”
那是一个简单的铁质令牌,裴惜迟一眼便认出了——这便是突厥阿史那部的令牌,令牌上面有上中下三部分。上方是一个山的标志,象征至高无上的突厥圣山于都斤山。中间是一个突厥文字,圆形中间带着两个横杠,据说这个字符表示“阿史那”在突厥文里的意思——“太阳”。下方是三条横线,象征水,意味着乌古斯河养育了突厥人。
“拓木也?!他竟然跑到长安来!怎么这么肆无忌惮!”小骆驼咬牙切齿地说道。
裴惜迟问道:“拓木也是谁?我只听过他的名头……”
“他是阿史那元珍的侄子,也是阿史那部的重将。”小骆驼说道,“他怎么可以就这样任意跑到长安堡来?!”
裴惜迟知道阿史那元珍是当今汗国的国丈,也是还是乌迈一族的人。而这个拓木也,虽不知是否也参与其中,但估计也是难逃干系。一个突厥大将,竟然堂而皇之地跑到长安城中,真是够胆大的!
“我倒想看看他到底是来干嘛的。”裴惜迟握着令牌,“阿升,告诉那个拓木也,不要进长安堡了,带他去扶摇山,我稍后就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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