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到上海龙华码头,这里沙堆如山,岸边排列着长长的输沙传动带,扒沙的翻斗在钢铁长臂上高悬。码头主见了拴钱,发烟,出价,等待着拴钱每吨抬个一块半块的,拴钱却挥挥手,卸。
拴钱还是想着自己的船,他拿了几包烟,上岸找翻斗车的操作员,操作员见了拴钱都高兴,只有拴钱这样的老船长爱惜船,那么巨大的一个钢扒斗,撞在船的内壁上就是一个坑。受了船长的烟,操作员就谨慎得多,尽量爱护船壁,扒沙也会扒得干净些,这么大的船舱,角落里留几吨沙子看不出来,可随船向上游那也费柴油的。
卸完沙,结了账,拴钱要驾驶着空船退出船位,左边是船,右边也是船,也是快卸完沙的空船,三个钢铁巨人平行挨着,船边都立着水手,手里拿着汽车轮胎,以备两船相撞时塞下去缓冲。
拴钱船上的人们都还没有从老三家沉船的惊恐中拔出来,别的船上都有结账后的喜悦,欢声笑语,拴钱的船上却有些沉闷。月香、根水、沈宏伟和水手手上都是一人一只轮胎,站着,没人说话。
老三顾不上这些,老三坐在船头打成捆的油布上,一只手拿着月香的手机,一只手拿着一只计算器。手机上的照片,老三已经看了多少遍,百看不厌,它能变成钱,变成一捆捆的百元大票。计算器上的数字精确到小数点后面三位数,老三读书时数学好,不用计算器也能算出这次能有多少赔偿款,但老三还是不放心自己,人不仅会骗别人,也会骗自己,老三宁愿相信这个小机器,机器总是诚实的,船和小小的赔款,加上这几年运沙的盈利,除去债务,老三的手上还有七十三万四千五百四十元,就是说老三距百万富翁已经不远,这些钱加上银行一倍的贷款,再向地下钱庄借一些高利贷,老三能造一艘两千吨的大船,不能比老大的船小,哪怕只多出一个吨位也必须多。
梦想即将成真,老三惬意地仰倒在油布上,老三还有一个美好的计划,他已打电话让春花来上海,一是协助他索赔,二呢,他得找个机会把她睡了。是处女,老三就娶了她。不是处女,给她个一万二万打发走路。
拴钱向驾驶舱走去时,让老三的腿绊了一下,老三缩腿让了一下,又伸展开腿脚,自顾摆弄手中的计算器。老三长成一个张牙舞爪的大汉了,再也不是那个跟在他身后的尾巴,从小这个做弟弟的就喜欢捉弄哥哥,拴钱不知为什么想起了那个少年的老三。
小时候只要刮西风,就是固城湖边孩子们的节日。西风一吹,固城湖东边就露出了半个湖底,来不及随水退去的鱼虾在露天的泥滩上蹦跳,孩子们拎一个鱼篓子奔下去,毫不费力,手到擒来,一会儿就能把鱼篓子装满。但西风往往来的快,走的也快,风一停,湖水就倒灌,来不及上岸的孩子就被会湖水卷走。那一次老三是和拴钱一同下去的,上来时却只有拴钱一个人。爹狠揍了拴钱一顿,怨他没把弟弟带回家,一直到第二天天亮,老三还没回家,爹怕了,求了人去湖中捞尸体。爹和拴钱在湖边干嚎,却听见背后有老三的笑声,回头,老三真的双手扒着船帮子在得意地笑。那是一艘上岸的木渔船,船底下面支着长凳子,主人弄上岸是涂桐油的,老三昨天跑上岸时跑得累,就在船底下睡着了,一大早被他们吵醒,踮脚扒住船帮一看,爹和哥在哭喊着自己的名字,觉得挺好笑挺好玩。
还有一回是在湖里捕鱼,拴钱已在渔业大队上班,老三还在上学。夏天闷热,鱼捕上来一会儿就臭,渔业大队歇业,湖上没人,拴钱想干点私活,摇了鸭蛋壳去网鱼。正好是星期天,老三要去,拴钱带上了他。正颇有收获时,下起了暴雨。夏天的暴雨像是来自冬天,冰凉冰凉,往热身子上一浇,人就容易生病。渔民的办法就是翻身钻入水中,湖水还蓄着太阳晒了大半天的热度。兄弟俩躲在船尾的湖水中避雨,老三突然说,哥,我腿抽筋!手一松,人沉了下去。拴钱一把没抓住,慌了,潜水往湖底捞,湖水深,拴钱一遍遍往下潜都扎不到底,耳鼓被水压压得“嗡嗡”地痛,当他又一次浮出水面时,老三正双手扒在船帮上露出半个脸朝他笑,老三说,哥,我逗你呢。
什么时候开始老三的脸上再也见不到笑容,拴钱记不清楚。反正一个人心里存了恨,也就丢了快乐。老三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不敬鬼神,不相信这长江容不得罪过,只想着发财,只想着出人头地。他在白脸面前出卖亲哥哥,他对自己的老婆下得了那种毒手。拴钱恨自己把他带进了长江。
拴钱站在驾驶舱外,等着码头上的人打信号通知让位。已是黄昏,暮色四起,远处繁华的都市灯火辉煌,霓虹灯将水面照得溢光流彩,掩盖了这江面上的种种污浊。只有在这江水中行船的人知道,这江面上是何等的肮脏,油污中白的是塑料一次性饭盒,黑的是枯枝败叶,看不出色彩的是垃圾袋废纸盒,细看,还能看到用过的避孕套。甚至连钓上的鱼也有一股机油味,没人敢吃。可是这一切在华丽的灯光下都熠熠生辉,所有的丑恶都在波浪中载歌载舞。
船头的跳板已经撤下,拴钱走进驾驶舱准备撤位,他开亮大灯,告诫自己集中精力。船老大都知道,在码头上驾船换位,是一件看似容易实际危险的活。驾驶一条鸭蛋壳容易,船小好掉头,驾驶一条千吨的大船,等于驾驭一头钢铁巨兽,它骨骼粗壮,脚步笨重,尾大不掉,一旦撒野,根本勒不住缰绳。如果你仔细看码头上的大船,船头船尾凹了坑变了形,那大多是在码头上撤位时彼此撕咬的伤口。伤船事小,伤人的事也屡有发生,拴钱亲眼见过,船头上站着的小孩在两船碰撞时掉进缝隙,瞬间轧成了肉饼。拴钱这时候绝不敢大意,他的船浑身上下找不到一处疤痕,拴钱宁愿扯掉自己身上的肉,也不愿意船身留下一块伤,那不仅是伤,还是一个船老大的耻辱。
可拴钱今天的心思有点乱,舵盘握在手中竟有些僵涩,刚启动,船头突然向右歪了一下,眼看就要撞上那一艘空船,几个人冲上去塞轮胎,可是来不及了,两艘船的船头轰然一声撞在一起,沈宏伟惊叫一声“老三”,三宝慌忙站起来,船身一震,身子飞了出去,三宝身手敏捷,双手悬空抓住了船帮,船头反弹回来撞向左边的重船,又是一声巨响,三宝紧紧抓着船帮居然没掉下去,可船头眼看着再撞向了右边,月香惨叫一声,转舵,拴钱转舵!
可那一刻拴钱握舵的双手不听使唤,目瞪口呆地看着两个钢铁身躯靠拢,轰然一声,三宝像一只被扯掉了尾巴的蜻蜒,上半身还拽在船帮上,下半身没了,掉进了江水中。
拴钱站在驾驶室里,看见三宝的脸在朝他笑,夜色已起,大灯的灯光中三宝的脸是触目的白,拴钱惊奇自已的眼睛居然一下子好使了,相距少说也有一百米,居然连老三脸上的汗毛孔都看得清清楚楚,都说男人过了四十五岁,撒尿越撒越近,读报越拿越远,拴钱早是老花眼了,可是老三现在离他那么远,老三那满脸的调皮劲儿却仿佛就浮在窗玻璃上。
月香哭喊着扑过去,老三,老三!三宝不松手,月香说,你放心走,孩子我替你养大,保险款我也一定帮你留给孩子。老三手一松,上半身也掉进了江中。
老三的笑脸一下子没了,老三没了。老三其实是死在自己手上,月香伏在船帮上朝江水哭喊时,拴钱明白,老三真的没了。
那颗灾难的种子,它不仅生了根,发了芽,还抽出了枝叶,开出了又一朵死亡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