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三的尸身捞了上来,两截,腹腔里的东西都没了,掉进江里喂了鱼虾。装棺材送殡仪馆时,月香弄来了一些塑料皮,月香手巧,把那些红色的塑料皮做成了各种形状的内脏。
月香把心脏装进去,说,老三,你安心吧。
月香把胃脏装进去,说,老三,你该喝就喝,该吃就吃,每年清明我会给你送酒送饭。
月香把肺脏装进去,说,老三,我特意把你的肺做得大一点,在这边你气量小,到了那边你要把气量放大,能忍一切难忍的事。
三宝的丧事全是月香一手操办的,月香不让拴钱插手。月香心疼自己的男人,他不能垮,他垮了这一大家子怎么办。
送葬的队伍里多了一个年轻的女人,白衬衫黑短裙,人长得洋气,说话也不是固城口音。月香不认识,她说是保险公司派来联系陈三宝办赔偿的。拴钱认得这个女人,她叫春花。
办完丧事,拴钱的船就泊在黄浦江,挂牌待卖。
拴钱接到了白脸一个电话,按航程,返航的固城船队应该还没到白脸那里打沙,可白脸已经知道了发生的一切,白脸说,兄弟,你没错,本来我打算帮你办的事,你自己办了,我小看了你,你是长江里的一条好汉了。心里难受,我也能想得到,我开始的时候每次办了事也得难受几天,过了这个坎,把心硬得让它结了茧,你就能在长江里呼风唤雨,人鬼敬畏,这才算真正入流。
拴钱关了手机,这么说,是我拴钱早就想灭了老三,是我故意设了撞船的阵把老三杀了。别人都看出来了,就我拴钱在自欺欺人。
根水离开了拴钱的船,根水说,拴钱叔,我得离开您了,我爹娘是谁杀的,也许我暂时查不出凶手,可总有一天会水落日出,报仇雪恨。我答应了郑白脸,帮他去筹建造船厂,我人在岸上,脚还站住水中。现在我也知道,岸上有岸上的活法,水上有水上的活法,用岸上的理来想船上的事,一辈子都想不通,硬着头皮想,会弄出病来的,生死有命,您也不要为难自己。拴钱叔保重。
拴钱看着根水的脸,看到的却是罗金宝朝他在微笑,拴钱说,我没事,走你的吧。拴钱在心里对罗老大说,既然我连自己的亲弟弟都下得了手,就是畜牲,就是魔鬼,就再也不怕造下的所有罪孽,不怕鬼神纠缠天地报应。
再大的船也载不动存放两条年轻生命的两个骨灰盒,月香得送他们回家,让他们入土为安。走之前,月香和拴钱商量,这一次卖了船,添上老三家的保险款和贷款,再造一艘五千吨大船,老三的股份,给老三的儿子继承。
月香说,现在我们不仅有女儿,也有儿子,是儿女双全的爹娘。你可不能趴下。
月香想起当年那个英姿勃勃的拴钱,想起雄心勃勃一次又一次造船的拴钱,他只是累了,只是乏了,他还不到五十岁,月香得撑住他,让他度过这段日子,月香从来不怀疑自己看中的这个男人有能力,但有能力的男人千千万,有善根的男人是万一。
月香走后的那天深夜,栓钱的手机突然响了,拴钱跃起,是座机的号码,开头021,上海的。
电话那头说,你是陈拴钱吗?我是派出所,请问你是不是认识一个叫沈宏伟的人,江苏省固城县固城财政所所长。你认识?那你接一下电话。
电话里是沈宏伟,沈宏伟说,陈老大,快来接我。他们非说我是骗子,白纸黑字的名片上写着也不信,你快来领我,带五千块钱。
沈宏伟一早就上了岸。沈宏伟去岸上是到银行刷卡,陈春花电话通知他,保险赔偿金提出来了,老三欠他的钱已到了他银行卡上,这么大的一笔款子,他不放心,跟拴钱打了招呼,说上银行去刷卡验证一下。
沈宏伟看了卡上的到账数字,没错,他心里踏实了。还不到中午,他找了一家小酒馆,炒了几个菜,顺便喝了半斤装的一瓶白酒。吃完了逛过一条小巷,他的腿迈不动了,那里有几家洗头房,白天,里面也亮着粉红的灯,招摇而又魅惑。
有多少天没沾女人了?沈宏伟自己也记不清楚。从前沈宏伟不沾这种女人,不是没这个念头,不是因为身边不缺女人,是害怕,固城镇就那么大,没有几个人不认识他,说到底,是怕丢了官,丢了公职。现在官也丢了,回去即使保住那个铁饭碗又有什么劲?他再也抬不起头,只能在别人的讥笑和白眼中度日。沈宏伟在船上日思夜梦都想早点结束船上的日子,但马上就可以回去了,事到临头,他突然害怕了,回去上班的日子只会比在船上更难堪。
当初抓起太平斧砍向江匪的时候,命都豁出去了。现在又何必在乎那么多。在船上日子难捱,是因为他得面对陈老三。现在陈老三死了,长江对他就是一个自由天地。沈宏伟需要一个告别仪式,告别他岸上的公务员身份,这个仪式就在眼前。
沈宏伟推开了洗头房的玻璃门,几个女人围住了她,问他是要洗头还是按摩,当然要按摩,他挑了一个女人进了按摩房。说是按摩房,与他以前出入的高档宾馆的按摩房没法比,逼仄,床单也脏兮兮的,但现在沈宏伟不是所长,是急吼吼的水手。女人按摩了头部,又按摩了四肢,迟迟没有行动,沈宏伟捺不住了,问,没有别的服务?女人说,没有,我们是正规按摩。
沈宏伟笑了,掏出钱包,拿出几张扔在床单上,女人还是摇头,沈宏伟再添了几张,女人说,老板,不是我们不做,是不敢,最近风声紧,这条街上一直有人盯着,出了事对你对我都不好。
看来还得当一回所长,沈宏伟说,老子不管什么好不好。我告诉你,我不是老板,我是国家干部,这是我的名片。老子都不怕,你怕个鸟。
女人看了一眼名片说,来我们这里的客人,别说发名片,就是电话也不敢留,你这名片肯定是捡的。
沈宏伟被激怒了,掏出身份证,说,老子今天要的就是名正言顺地嫖一回。
完事后沈宏伟没有立即离开,他问女人,这条街上共有几家洗头房?女人说,七八家哩,莫非你想一家都不放过?
沈宏伟捏了一下她的脸,说,没错,老子今天就是想过把瘾。
沈宏伟走出这家洗头房,真的又迈进了另一家洗头房。那女人看着他的背影,叹道,真是个疯子,真是个傻子。
到第三家时沈宏伟已经萎靡,说,活儿我干不了,钱我照付。这让女人有些意外,也有些感动,说,老板,这里你不能久留,我是眼瞧着你从对面那家出来的,就是没有警察盯上你,说不定也有小姐是警察的内线把你卖了。
沈宏伟说,我还真不怕谁把我卖了,我倒要看看我在警察那里能卖多少钱。
等他在第五家洗头房按摩间躺下,门被踢开了,警察终于来了。沈宏伟被带进了派出所,沈宏伟逐一交待,供认不讳,警察掏出一张名片,说,你发的?沈宏伟说,没错,这洗头房的小姐真有你们的内线?
拴钱交了五千块罚款,把沈宏伟从派出所领了出来,拴钱说,你知道警察怎么说,他问我你的脑袋是不是有病,****发名片,他做了二十年警察第一回见到,明天上班,他就打电话到固城镇验证。我估摸,你的饭碗怕是保不住了。
沈宏伟拍着手说,好,我就是要镇上的那些头头知道,我沈宏伟什么也不怕了。我告诉你,我拿定主意,跟着你陈老大干,不再回头过一杯茶一张报纸混一天的日子了。
沈宏伟把银行卡交给拴钱,说,这钱不是我的,是财政所的,不过,他们把我的所长撤了,这下子该把我的公职也开了。我走时留了一张遗书,让他们权当那个沈宏伟死了,赖着这笔钱先给你们造新船,算我入股,赚了钱再连本带息还上。老大,你该为我高兴,这长江里从此多了一个叫沈宏伟的水手。
栓钱仔细打量了沈宏伟一眼,沈宏伟说,不认识了?人被逼到绝路就是生路。
栓钱说,人家是被别人逼到了绝路,你是自己把自己作到了绝路,不过,都一样,人要在泥水里打过滚才不怕脏。
月香回到船上的时候,栓钱正和沈宏伟俩人在对饮。走进厨房,脚下是拣剩的菜叶,案板上有新鲜的肉屑,煤气灶上架着热腾腾的锅,看样子是两个大男人做的饭菜。虽然乱,月香心里却开心,日子就该这样过,热火朝天。
她对拴钱说,这就对了,老三的死,是他的命,怨不得谁,你在心里不必放不下。老三在时也说过,死的死了,活着的还得过。
拴钱说,不是命,老三不死,我们的日子不得太平。
栓钱说,明天一早,咱家的船开航。这样干待着不是个事,牌挂着,有人买,咱卖了。没人买,咱一边跑船一边等。
沈宏伟说,老大刚才说了,人善,鬼比人恶,人恶,鬼见了人躲。这长江里,心中无牵无挂无畏无惧才能做老大。
栓钱将手中的酒杯朝月香抬了抬,吮了一口,很享受地笑了。
月香看着自己的男人,突然觉得陌生。她不知道,她的男人已脱胎换骨。
郑守志登上山峰的顶端时,回头看,毛人和春花他们还在半山腰,春花是女人,毛人这几年身子是越来越虚了,他胖得越来越像个老总了。一个男人,如果他连自己的食欲都控制不了,那么他肯定是一个意志涣散的人,是一个对别的男人构不成危险的人。
天热,郑守志背着高出他一头的登山包,浑身上下也湿透了。山顶上有块巨石,他仰天倒下去,舒畅地换了几口次。他闭上眼睛,相信即使睡一觉,那几个人也到不了山顶。兔子就是兔子,乌龟永远是乌龟。龟兔赛跑的故事是骗骗孩子的。
他还没睁开眼睛,左眼皮上猛然一痛,他随即一掌打上去,是一只黑油油的虫子,他叫不出它的名字,但是他认识它。在哑妹笫一回救他的那次,也是这样一只虫子叮咬了他的眼皮。
这是哑妹在提醒他吗?提醒他不能躺下,赶紧找到他们的儿子,否则哑妹在那个世界也不会饶他。
失去儿子是父亲永远的痛,对一个普通人而言是失去了香火的传承,对一个领袖人物而言是江山沉没天下虚设。所有的枭雄在打江山时都会失去亲人,要奋斗就会有牺牲,哑妹,老丈人,都是他的痛,但是儿子不能失去,即使是至尊至贵者,失去儿子,也会扭曲、疯狂,让天下人失色。儿子失踪已有五年,郑守志一直相信儿子还活着,只要没有亲眼见到尸体,所有做老子的都不会相信儿子会走在自己前面。
昨晚,他刚刚织完了毛衣的一只袖子,织之前,编织书上说,量好他的身长,织到腋下部分时分前后,用一根针将前面110针穿好,单独织后面(正面下针,反面上针),边织边收针。织到倒数第六针的时候,倒数第六第五针不织,直接套到右手的钎子上,织倒数第四针,接着将刚才没织的那两针从倒数第四针的里穿过,这样出现一朵花.后三针织完,这就收了一行.如此下去,织三行收一次,收四朵花以后不用再收了,往上织就可以了,一直织到长度合适。他对针数和针法都没问题,但是他到哪里去“量好他的身长”,儿子是高了还是瘦了他已五年未见,没办法,他拔通了那个叫罗根水的人的电话,他问了这个年轻人的准确身高、胸围、袖长,他说,罗老师,我正在织一件毛衣,穿这件毛衣的人身材跟你相仿,如果你愿意,你也可以来试试是否合你的身。
罗根水说,郑总,您织的围巾我都不够格戴,我怎么配得上穿您织的毛衣。
郑守志说,你看看这江湖上传的,好像我送条围巾就是皇帝的御赐马褂了,毛衣织了总得有人穿。你那事忙完了吗?我等你回话。
几个小时后,罗根水来了电话,来。
郑守志直截了当,说,我为什么要用你筹办船厂?
罗根水说,我想应该是两条理由,其一我是固城本地人,可以网罗造船的各种能人。其二我有一个舅舅当县长,方便和政府沟通。
爽快!郑守志说,最主要的一条是,你有雄心,想做一番大业。
最深层的理由郑守志没法说出来,因为郑小波找不到,这应该是锻炼儿子的最佳时机。
毛人和春花爬到山顶,都一屁股蹲到了地上,累得像三伏天挂着舌头的狗。郑守志已休息了好长时间,正要给他们递水,手机响了。
一个男声说,这里是夹江公安局,请问你是郑小波的父亲吗?郑小波因为团伙抢劫被我局拘留,特此通知家属。
郑守志欣喜若狂,说,真的吗?谢谢你,谢谢警官。
那位公安大概觉得这位做父亲的脑子出问题了,把电话挂了。
毛人和春花一听,也都高兴得大喊大叫,春花眼泪都流出来了。春花说,这几年小波在外面还不知受了多少罪,否则也不会被逼得做那营生。
郑守志笑得扭曲了脸孔,说,是我的种,是我的儿子,老子被大学开除,儿子也没把大学读完。老子做了江匪,儿子也干上了抢劫。
毛人说,那我们还不下山,去夹江公安局捞人。
郑守志说,不急,我们先把情况摸清楚。
郑守志通过关系找到了夹江公安局的领导,领导说,情况有些复杂,你儿子是一所山区民办小学的校长,他们在长江里抢来的钱都用在学校,现在,几十位山民都围着公安局喊冤,警察赶也赶不走,很不和谐。
郑守志想起儿子在县中被拘留的那事,那时儿子的背后有江口村,有他做老子的郑守志运筹帷幄。这些山民怎么回事呢?这小子长本事了?
郑守志问那小学的校名,领导说,没校名,小学在一所叫马面山的山上。郑守志放下电话,立即说,下山,立即租车去夹江。
中途,郑守志又改变了主意,沿江边行驶,沿途打听马面山。山路崎岖,人烟稀少,好不容易找到马面山山脚,汽车上不了山道,只能步行,遇上一位山民,冷漠地看他们一眼,说,你们是便衣吧,还要上山去查校长什么证据?
春花说,你说的校长是不是被公安抓走的郑小波?这是他爸爸,我是他姑姑。
山民打量了一下郑守志,说,像,像校长他爸。
山民带他们上山,一路上硬是把郑守志的登山包抢下背上,山民说,看你的样子你也是个有钱人,有钱人家的孩子肯到我们山上受苦,日里夜里想着山里人,是菩萨呢。
郑守志来到了儿子的小学,小学已空无一人,窄小的土操场上竖着摇摇欲坠的篮球架,只有一面鲜艳的红旗是新的,在山风中猎猎作响。有两排平房,这大概就是郑校长的校产了。他推开靠边的一间,这是儿子住的房间,房间里有一张办公桌,桌上还摆着没有改完的作业本,里面有一张木床,床上罩着一顶廉价的尼农蚊帐,透明,可以看出床上的凉席被掀翻了,衣被书籍有些掉在床上。郑守志走进去,一一整理好,说,你们先出去,我要打扫一下。
郑守志先摆好儿子的枕头,那枕头已经被油和汗浸得发黑,他闻一闻,有一股刺鼻的馊味。从小到大,儿子都有洁癖,可以穿得朴素,但内衣都每天必换洗,头发每天必洗一回,在这里,儿子显然脱胎换骨了。
这一天,他们住在小学里,郑守志就住在儿子的床上。他把儿子从小到大的成长想了一遍,也许,是他害了儿子,江口村小学灌输的红色教育,与外面的世界已经大相径庭,理想主义误导了儿子。但是,任何成大事者必然先立大志,养大气。郑守志决定让儿子在监狱蹲上三年,监狱是座大学校,让他把没读完的三年补上。
郑守志认为,存大善之心者才能成大恶,成大器。
郑守志这一夜难以入睡,睡着了又从梦中惊醒,他梦见自己站在高高的船甲板上,彩旗飘展,锣鼓喧天,他铸造的万吨巨轮即将下水。他在铺着红绸布的主席台上慷慨激昂,成百上千的人欢声雷动,突然,人群中有人振臂一呼,白脸,滚下去。是儿子的声音。
滚下去。是罗根水的声音。
滚下去。是陈栓钱的声音。
滚下去。是猴三的声音。
滚下去。是哑妹的声音。
他正惊异哑妹怎么开口说话了,人潮向他涌来,他无处可逃,坠下了船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