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1日 天阴 西风3-4级
罗根水找到拴钱船上时,拴钱的船正要启航。拴钱说,回来了。语气淡然,像是根水回了趟固城。直到根水看到了拴钱为小小设的灵堂,才知道老三的船出事了。
江匪一上艇,就用黑布把根水的眼睛蒙上了,根水说,黑灯瞎火的,我睁着眼也看不见。没人理他。小艇约开了半个小时,根水被领上岸,走了好长一段山路,有人把他送进了一个房间,房是破房,听得见有风“呜呜”从墙洞钻进来,地面高低不平,差点绊了根水一跤。有人给他解开了眼上的黑布,小白脸说,条件差,委屈你了,在这床上过一夜吧。
根水第二天早晨醒来,满耳都是孩子们叽叽喳喳的童音,不时夹杂欢乐的笑声。根水擦了擦眼睛,走到门前,门在外面锁住了,从门缝里往外看,外面是一块平地,像是学校操场的样子,操场上陆续走过来背着书包的孩子,根水想起来,今天是八月二十八日,是中小学开学报到的日子。这么说,根水是被关在一所小学校里。
门开了,进门的是小白脸,小白脸把根水的银行卡还给他,说,谢了,兄弟,你仁义,我也不能做小人,没有透支一分钱。一个女人端来洗脸水,说,校长早,领导早,领导请用水。小白脸从口袋里摸出一副眼镜,戴上,说,不好意思,自我介绍一下,本人是这所小学的校长,其实我也只是个老师,家长喊着喊着把我喊成了校长。我们把来学校的外地人都称为领导,何况你是为学校真正作出贡献的人。领导,请允许我领着您参观一下本校。
根水如坠云雾中,小白脸分明就是昨夜的小白脸,戴上一副眼镜怎么就成了校长?
学校很寒酸,一共五间平房,乱石垒的墙,茅草盖的屋顶,三间做了一个教室,根水住的这一间算是教师宿舍,再向东一间就是厨房。这小学校建在一个断崖上,三面皆山,断崖的下面就是长江,往下看,那长江窄成了一根带子。小白脸领着根水参观操场,操场上竖着两只摇摇摇欲坠的自制木头篮球架,篮板裂开了缝,看得见篮板后蓝蓝的天,操场一角摆着两张土垒的乒乓桌,几个家长正带着孩子在上面用旧报纸包书皮,见了小白脸,齐声说,校长好。小白脸应了,面对根水竟有几分羞涩,介绍说,这位是王叔叔。孩子们一齐立起来,说,王叔叔好。
根水闹不明白自己怎么变成了王叔叔,也只能顺水推舟,说你们好。看过去,那两位家长似曾相识,想起来,正是昨晚在三宝船上见过的。可看俩人现在憨厚木讷的样子,又似乎不是。
校长说,同学们,王叔叔这次来,是专门为了解决你们新学期困难的,你们的新书包新课本新文具就是王叔叔给你们的,大家鼓掌!几个孩子都欢呼起来,朝这位王叔叔拼命鼓掌。
校长把脑袋凑到根水耳边,悄悄说,其实还差一点。根水说,那我好事做到底,还是我来。校长连连摆手,笑着说,不用不用,毛主席说过,人民的权利属于人民。我还有办法。
一个山村女人鸭子一般摇摆着跑过来,说请领导过去用早餐。校长说,你先领领导去,我一会儿就来。
根水的早餐是一碗面条,上面卧着三只鸡蛋。
女人说,我是学校的饮事员,校长说您是贵客,让我照顾好你吃喝。这里没店没铺,买不到早点,您多担待。
既然说我是贵客,我就做一回贵客。既然说我是领导,我就索性像个领导。根水问,这学校有多少老师?
女人说,就一个老师,教了这个年级教那个年级。老师也是校长,校长也是老师。也只有一个教室,三个年级的学生全挤在一起。校长是好人,是山里的活菩萨,没有一个老师肯来这里教书,就他一个人留在这几年了。
根水问,你们这是哪个省哪个县呢?
这问题问得不像个领导,根水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可人家对领导尊重,百问不厌。
女人说,我们也弄不清是属哪个管,一会儿说属这边,一会儿说属那边,一个村二十几户撒在大山里,舅舅不亲,姥姥不疼。人家的小学校都有上面拨款,房子造得比庙堂还炫眼,可我们这得靠校长和村长领大伙自建。
校长也来吃早饭,校长吃的也是一碗面,只是面条上没卧鸡蛋。校长说,学校条件差,招待不周,下回来我们生活就改善了。
根水没想过还有下回,埋头吃面。
校长说,不好意思,到现在我还不知道您贵姓,自作主张让您姓了王。根水说,我姓罗,不过,在这里姓王姓罗都一样。
校长说,得罪得罪,我姓郑,你喊我郑哥就是。说着,用手指托了托眼镜。根水发现,他的手指是穿过镜片往上托的,细一看,那眼镜原来没装镜片。校长也不尴尬,说,没办法,家长们要求戴的,说不戴眼镜不像老师。
扮领导很累,还是做绑客真实。根水没忘记上岸的目的,说,跟你打听个人,你们村里有没有一个外号叫爬虾的人?
校长想了想说,没有,你别看这悬崖下就是长江,可要是走到江边得老半天,山民们起外号都是山里物件,比如豹子,比如穿山甲,比如灯笼草茅柴桩之类。这爬虾是你什么人?
根水说,我老爹,一年前和我娘在这一带江面上失踪了,至今生死不明,我怀疑与一个叫爬虾的水手有关。
校长沉吟半晌,说,兄弟,我比你大几岁,听哥一句话。你就别指望你爹娘回来了,也别去打听了,更别想着报仇什么的。你也不是不知道,江上有江上的规矩,岸上靠人,水上有天。你是个好小伙子,乘年轻在水上发点财,别把自己赔进去。
校长把瘦胳膊搭住根水,说,哥从来不起誓,但今天给你起个誓,哥死了是得下地狱的,但哥手上没害一条命。
根水信了他的话。校长又说,照理说,不能再麻烦你了,可是你也知道,这里没有别的老师,我只读过一年大学,学的是理科。尤其美术,我怎么也画不像。你说你学的是美术,能不能教孩子们几节美术课?
根水答应了,校长很高兴,小白脸上有了由衷的笑容。根水忍不住好奇心,说,郑哥,我一直没想明白,你为什么能在这穷山恶水中待这么多年,我的同学也有做志愿者的,但一二年也就离开了。
校长说,你也看出来了,我是在城里长大的,到了这里,我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这样生活的孩子,一天只能吃一顿饭,冬天只有一条单裤穿,众生平等,用时髦话说,他们也是祖国的花朵,凭什么他们要过这样的苦日子?毛主席说,教育者必须先受教育 。这话说的就是我。想想我的童年生活,我觉得我那种所谓的富二代生活是一种罪孽。你一定还想问,我为什么不惜以身试法,有着另外一个身份?
根水点点头。
怎么说呢?校长说,其实我也想不通,我这样做是以罪赎罪。我没有别的法子让我的学生有无忧无虑的童年,可我是他们的老师,每天都要面对他们纯净的眼睛,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这话有点假,也许是我的血管里流的就是那样的血,命中注定我只能选择那种方式。我说不清,你也听不明白,不说也罢。
根水想不到此番不仅做了一回领导,还做了一回老师,第三天半夜,根水在睡梦中被蒙上了眼睛,女人的声音说,您想去哪里我们送您到那里。根水说,老河口,我家的船泊在那里。根水说,郑哥,我知道你在,谢谢你,我这次来得值。半晌,校长终于还是开了口,说,莫说谢,要谢是我们要谢你。根水被塞上一辆摩托车后座,骑手嘱他抱紧,一路风驰电掣。
到了老河口,根水以为拴钱的船队早走了,打算等着他们返航时再上船,不想站码头上一看,一眼就看到了拴钱的船。
根水问拴钱,叔,就是船出事,三婶子也应该来得及逃生的呵。
拴钱漠然道,你三婶子腿上捆着绳子。
根水讶然无语,可以想见,那绳子是谁捆的,只有三叔,陈三宝。
罗根水在灵堂里默哀了许久,那么美丽那么泼辣的三婶就这样去了,变成了一盒骨灰无声无息地放着。让根水惊讶的是,拴钱叔居然在船上设了灵堂,这彻底坏了船上的规矩,江上的迷信,你信则有,不信则无,看来,他是拿定主意,想弃船上岸了。
罗根水想起爹娘,这长江能给你多少欢乐,就能带给你多少痛。它能给你带来“哗哗”响的钞票,也能随时收了你的小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