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三修好了柴油机,东方一露鱼肚白,兄弟俩的船就一前一后继续顺流而下。风平浪静,天空出奇的蓝,江面愈向下流愈开阔,拴钱站在船楼上,看着老三的船紧紧跟在后面,船头犁开的浪花人字形散开,像是在水中添了隐形的翅膀,心里踏实了不少。此时的长江其实就是一条大马路,南边是向下流的重载船,船体埋在江水中,只露一个楼脸子在水面。北边是向上游的空船,船体高大魁伟地昂立在江面,首尾相连,远远看去,像是水面上筑起了一条钢铁长城。
老大,下来,杀一盘五子棋。女人月香站在货舱的沙堆上,向他招手。
拴钱应了,转身就要下扶梯。女人喊,跳,跳下来!
拴钱看了看,二楼离沙堆其实就几米的高度,女人仰面逗他,老胳膊老腿怕摔了?拴钱当然不怕,货舱现在就是一个大沙坑,可比中学操场上的沙坑大多了,沙子柔软得像一匹巨大的绸缎,拴钱越过扶栏,两条腿稳稳地陷进沙里,说,枝枝娘,你等不及了?女人说,我等不及了还是你等不及了?站在楼子上望得脖子发酸了吧?
拴钱认识月香是在造第二条船的船台上。拴钱怀揣三十万坐在小卡车的驾驶室里,小卡车是拴钱雇的,装着第一艘船的铁锚和跳板,船户的传统,这两样是不能卖的,锚是船的根,根得留着;跳板是船通向岸上的路,船家称之为“财路”,财路当然也得留着,多少钱都不能卖。拴钱让小卡车一直开到湖堤,锚和跳板落地处就是拴钱选择的造新船的船台。这时候的固城湖堤上已经热闹非凡,青蛙蚂蚱都逃得不见了踪影,船台边来往着形形色色的生意人,有推销钢板的,推销船用柴油机的,推荐电焊条乙炔气瓶的,也有卖吃食饮料的,长堤变成了长街。月香盯上了拴钱,她是推销船用钢板的,月香先是帮着他和司机卸锚、抬跳板,不等擦完额上的汗,又分别递上一瓶矿泉水。拴钱没接,拴钱对那淡水喝不上口,拴钱盯着月香斜背在身上的大水杯,那里面是金黄的茶水。
月香说,陈老板,你要不嫌就喝我的茶吧。
拴钱看一眼月香,人家是个姑娘哩,说,不不,这怎么可以?
月香说,喝一口我的茶怕我会吃了你的人不成?
拴钱只得接了那大茶杯,仰起嘴,尽量不让嘴唇碰上杯沿。
月香说,真酸。一抬手,茶杯杯口就到了拴钱嘴上,茶水流进了拴钱脖子里。拴钱说,你怎么知道我姓陈?
月香说,你眼中没有固城镇上的姑娘,固城镇上的姑娘有谁不认识陈拴钱?
拴钱成了月香的客户,拴钱只认宝钢板,并坚持要CCA板,月香说,CCA是好,抗腐蚀,防盐浸,可一般都是海船才用,长江里的船用普通板就行了。
拴钱说,你们公司要是没CCA,我找别的公司进货,船进出吴淞口,免不了要沾海水的,衣服沾一回水是湿,沾十回也是湿,船板也是一样的道理。
月香说,没见过你这样认死理的,我进CCA就是了。
拴钱说,我知道你是想为我省钱,可是,我挑东西总是要挑最好的才踏实。月香说,挑姑娘也是想挑最好的吧,怪不得现在还不找老婆。
拴钱挑材质,却不挑价格,月香说CCA四千一吨,拴钱说成,掏出钱袋就数钞票。隔几天又一车货到,月香说涨了,每吨添两百,拴钱也说成,掏出钱袋照数点钞票。
月香恼了,说,你就不能还还价?我报的价是留了余地让你侃价的。
拴钱说,上下就百把块钱一吨,你一个姑娘披星戴月地从上海来回奔波,多赚点是应该的。只要不耽误我的工期,船下了水,多跑一个航次钱就在里面了。
月香的最后一车货卸完,是在一个深夜,拴钱把钱点给她,月香接了钱不走,拴钱说还有事吗,月香说,你就从来没想过要沾点我的便宜?
拴钱说,我一个大男人做什么要和女人算小账。
月香说,你装,我就这么丑得让你下不了手?别的老板没人时不是想掏我的****就是伸手捏屁股,有的还提出来先睡觉才肯做生意。
拴钱说,那你就真的让他们得手了?
月香说,做梦,我少做一笔生意会饿死?
拴钱说,那我要是想耍流氓不也是白费心思。
月香说,你不同,你是一个有心事的人,你看女人时没有眼睛,眼睛里空空的。
拴钱说,那我的眼睛在哪里?
月香说,这得问你自己,在哪里你心里清楚。
拴钱心里何尝不清楚,他的心还在大大身上。大大死了,他想过娶小小,毕竟他也占了小小的身子,小小也步步紧逼着他。可是他无法面对小小,那眼晴,那嘴角,举手投足,都勾起他的痛苦和恐惧。爹催着他成家,月香对他的好他心知肚明,心一横,就让爹托了媒人去了月香家。月香舍了工作,跟他上了船。女人的心全扑在他身上,从他的吃喝拉撒到船上的运转杂务,里里外外拿得起放得下,拴钱也觉得自己不能亏待女人,却说不出做不到。渐渐地,月香也发现了什么,说他的心还是不在她身上。月香躺在拴钱身边,用指甲一遍遍为拴钱的后背挠痒,赤膊一个夏天,背上晒得像披上了一层厚厚的壳,就像一块坚硬的岩石上长不出嫩芽,拴钱的后背也长不出一颗痱子一个疖子,可拴钱总说背上痒,月香挠了这里他指那里,月香挠了上面他指下面,月香说到底是哪里?拴钱总说不准,月香叹口气说,你的痒是在心里,我的手挠不到你心里,你的心太深。拴钱转过身子,女人的眼里已经滑出了泪珠。一直到女儿枝枝出生,枝枝的哭声和笑声成了这船上另一种响亮的汽笛,俩口子的生活才起了亮色。
根水说,有个女人说过,人生是一件华丽的袍子,可这袍子细一看爬满了虱子。根水还说过,人生是一张茶几,上面摆满了杯具。根水是大学生,是有学问的人,拴钱听不大懂,如果只是虱子多,你一只一只捉了塞进牙缝扔进火里总能捉尽的。如果只是苦茶,你端起来一杯一杯喝下去就是。拴钱觉得,人活在世上,是老天在和你躲猫猫,你以为自己暴露在他眼皮底下,他却没抓你。你以为自己藏得谁都发现不了时,他却拎着你的脖子把你扔了出来,无处逃遁。枝枝到了读书的年纪,被送回了老家读小学,每次拴钱俩口子回家,枝枝都能用老师的表彰带给他俩惊喜,可就那一回,就在拴钱的眼皮底下,枝枝突然发高烧说胡话,送进了镇医院,医生说小孩子感冒发烧问题不大,观察观察。可枝枝连续几天昏迷不醒,月香急了,逼拴钱送南京的大医院,南京的医生诊断为“病毒性脑膜炎”,说送迟了,抢救过来也会有后遗症。月香朝医生磕头,额头在地砖上撞得鲜血淋淋,可是老天不睁眼,枝枝醒来后只会傻笑,连爹娘都叫不出像样的声音。月香一下子崩溃了,在医院陪了女儿几个月出来,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清醒时以泪洗面,糊涂时说女儿又拿奖状,又在表演节目了。女儿出院后回不去原来的小学,经人介绍,送到了上海一所康复学校。几年下来,枝枝能说一些简单的话,能在电话中问候爹娘了,月香的精神才渐渐正常,但一年总有几天会糊涂,有一天月香说,陈拴钱,我怎么也想不通,我从生下到现在,没做过一件坏事,我女儿遭这样的罪,不是你前世做了孽,就是你今生缺了德。
拴钱的脸就像遭了电击一样黑了。
拴钱也想过再生一个孩子。可月香死活不肯生了,月香说,你要是生了个男孩,我枝枝肯定挨你们的白眼。再说,如果是你陈家伤了德,生出来就是个次品怎么办?不肯怀,还不准拴钱上她的身子,拴钱难得有猴急的时候,她也百般抵抗,弄得拴钱每次都像是在强奸。拴钱渐渐坏了兴致,月香看着也心痛,这成了俩人一桩心事。
这样下去不是个事,月香心里明白,男人离不开那事就像男人离不开碗里的肉,碗里一天没肉两天没肉,男人可以忍,再接下去没肉他就要砸碗,弄得不好连锅也砸了。锅一砸,月香的家就散了,枝枝怎么办?月香知道拴钱是个好男人,可好男人也是男人,与其让男人出去偷嘴,不如把肉送到他嘴上,不单塞了他的嘴,也塞住他偷嘴的心。
苏皖交界的江面上有个老河口,是船户们过夜的一个栖息地。船泊的多,就惹来了很多做生意的小船。船不大,固城人称这种船为“鸭蛋壳”,上去一个人,船就晃得像摇篮。鸭蛋壳分两种,一种无篷,舱里摆的都是卖的农副产品,从猪肉鲜鱼到水果蔬菜,一应俱全;另一种罩着油布篷,扁担长的船身被篷子占了大半,篷子里只有一张床板,船头上卖的是香烟和酒,船尾上坐着花枝招展的女人,卖的是“肉”。倘若有男人上了船,那篷子前后就垂下了布帘子,小船就在大船上男人的欢呼声中摇向僻静处。船小动静却不小,船身将江面压出一波接一波的浪,续续的送过来拍打大船的船帮,挠了大船上男人们的心。
月香看不中篷船上的女人,怕她们身上脏。月香招手唤的是无篷子的鸭蛋壳,那船主也多是女人,停老河口的若是载重船,鸭蛋壳靠上来,月香抬腿就能跨上去。如果是空船,鸭蛋壳就够不着,月香买东西只能用绳子吊竹篮下来,近不了人。月香看货也看人,唤了一条又一条鸭蛋壳,都没能挑中什么菜,有女货主不高兴了,说,老板娘,你是买菜,又不是买金银珠宝,何必这么挑剔。月香歉然一笑,这比买金银珠宝还费脑筋,选丑的吧,月香心里平衡,可拴钱看不上还是白忙活;挑俊的吧,月香心里又直打鼓,拴钱要被这狐狸精迷上怎么办。拴钱喜欢什么样的女人?月香怀疑过小小,可是观察了一段时间,月香打消了怀疑,小小太风骚,小小有意,拴钱无情。月香把目标定在了模样中等看上去温柔贤惠的一类。月香选定了几个这样的女货主,每次来老河口都买她们的菜,买得多了,冰箱里盛不下,吃不完,月香就扔了喂江里的鱼虾。几次下来,月香就和她们成了姐妹,将张家长李家短摸得一清二楚。月香的目标越来越清晰,月香不担心女人会不动心,既然穷到了要女人到长江里讨生活,这样的人家就肯定缺钱,对月香来说,钱不是问题,一千不成两千,两千不成一万,打不倒你一个做小生意的女人?月香选中的是一个叫叶丽丽的女人,男人残疾,有一双儿女,月香给她送衣服送首饰,拉着她的手流着泪跟她说心里话,月香说,你就答应姐,帮了姐这一个忙,这等于救了姐,救了我女儿枝枝。
叶丽丽怎么能答应,叶丽丽说,什么忙我都愿意帮,可这事不成,我也是女人,做这事我对不起姐。
月香说,你千万别这样想,我心里是不痛快,可比起这个家比起我女儿,这点不痛快是小事,再说,这不痛快是我自找的,我乐意的,我能忍下。
叶丽丽说,都说男人一有钱就变坏,我那瘸腿男人还偷家里的钱上洗头房被我抓到过,你家老板未必像你想得那么干净。
月香叹一口气,说,他要是肯去那些地方,我就用不着求妹妹你了。
叶丽丽话里有了松动,说,你这样说,我也惊奇,我就替姐见识见识我这个姐夫。
每回船到老河口,叶丽丽就送菜上船,月香找这样那样的理由避开,让拴钱去收菜付钱,叶丽丽接了钱不走,总要和拴钱搭讪一番。像叶丽丽这样在外面闯生活的女人,对付男人其实总有招数的,叶丽丽逗留的时间越来越长,月香心里的滋味越来越复杂。她担心叶丽丽拿不下拴钱,计划就要落空,但心里又暗暗地盼望这样,若是叶丽丽一下子就搞定了拴钱,拴钱与别的男人没有两样,倒让月香在心里小看。事实没像月香想象的那么快,但拴钱也没像月香盼望的那样是个柳下惠,该发生的还是发生了。月香在一次漫长的煎熬后回到房间,俩人已经完事,叶丽丽在梳妆镜前整理头发,说,姐,哪一把梳子是你的?
月香说,船上的男人都不用梳子,是梳子都是我的。
叶丽丽伸手去取,月香打开她的手,说,我的梳子只能我一个人用。
说完,将一卷纸币塞进她手中,说,别忘了拿上这个走。
拴钱有几分尴尬,眼睛不知道看哪里,腮帮子动了动,想说什么又说不出。
月香说,牛反刍,回味哩。人家碗里的肉就是香吧。
拴钱说,我一开始就明白,这是你一步一步安排好的,我顺着你的路子走,你生气。我要是不按你的心愿做,你也生气。你到底想我怎么做?
月香不说话,眼泪挂了一脸。
拴钱说,我知道你的心思。我本来心里有愧的,这样对不起你。我本来心里是感激你的,天下没有你这样为男人着想的女人。你要是后悔,以后就当没发生过这事,也不会再有这事。
月香擦了一把眼泪,笑着说,你以为我把这点事看成多大事。我为你想,只要你心里也想着我娘俩就行了。
下次再来老河口,月香就不让叶丽丽上自家的船。她在钱上加了去宾馆开房的钱,让他们到岸上去折腾。否则,月香在船上找不到一处安身之地。
船到老河口,叶丽丽的鸭蛋壳已候了多时。拴钱下了锚,又船头船尾忙活了一遍,一副不急着走的样子。月香说,别装了,心里十八只爪子在挠痒了。拴钱说,我吃了晚饭走不迟。月香说,船上没做你的晚饭,我花了那么大的价钱,吃她一顿饭也不成?召唤叶丽丽的小船过来,把拴钱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