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江入大荒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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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沈宏伟也没想到自己会有那样的勇气,只能说狗急跳墙,兔子急了也咬人。陈三宝揍他,侮辱他和小小,甚至讹他的借款利息。他都忍下来了,沈宏伟认了这个栽,从道理上讲你毕竟睡了小小。可是当小白脸那帮江匪戏弄船上的男男女女时,他积累的冤恨一古脑儿涌出来了,他不欠这帮家伙什么,他已经承受不了更多的屈辱,想通了其实就是个死,与其被陈三宝折腾得脸面尽失灰孙子一个,不如拼死与江匪一博,死个堂堂正正明明白白。那把太平斧确实是沈宏伟所藏,他提防着陈老三背后对他下黑手,暗舱没有窗口,他夜晚睡觉时都得挪开盖盘,一旦有脚步声靠近,他都迅速窜上这唯一的入口,昂起脑袋,像一只草原上在洞口耸起脑袋的兔子,他一伸手就能摸到那把太平斧。事后他想想也是一身冷汗,跟江匪有什么道理可讲死了也是白送一条小命。

沈宏伟觉得运气还算不错,这股江匪只能算是一股流寇,真正成气候的江匪,不是只弄仨瓜俩枣,不是只有这几个乌合之众,不会如此手软,那情形,那氛围,沈宏伟在江口村是见识过的。如果说沈宏伟的脑袋里被人上了一根弦,那就是在进了江口村后,确切地说,是在进江口村前,他的脑中就楔入了那根弦,而且,那根弦越崩越紧,越崩越细,一直没松懈过,让他喘口气的空隙都没有,即使没遇上江匪这个事儿,他也要崩溃了。

沈宏伟那次到荆州后,一出车站,就有一帮人抢着帮他拎行李,问他去哪里,他人生地不熟,手上死死扣住包,嘴中向人打听去江口村的路途,没有人知道这个去处,那些热情似火的人立马撒了手,沈宏伟解脱了,他走进售票厅,查看墙上的客运表,又买来一张详细的本地地图,他马上找到了一个靠江边的乡镇,不管怎样,先找到一个江边的乡镇,再打听江口村。到了那个陌生的小镇,已是过了午饭时间,小镇座落在山脚下,中午的太阳火辣辣的,没有人来抢着拉客,连几只老母鸡都躲在树阴下打盹。沈宏伟打算先找个小饭店把肚子填饱再说,可他刚拿定主意,阴暗处窜出几辆摩托车拦住他,问,去哪里你要去哪里

沈宏伟说,去江口村。

几个人摇摇头,马上散了。

沈宏伟拽住一辆摩托车的后座架,说,是不是没有这个村子

车手说,有,翻过这座山就到了江口村。

一路过来,沈宏伟已经知道,这山区不像平原,翻一座山说得轻松,真要走过去累得能要你半条命。沈宏伟说,那你为什么不载我去我不会少你一分钱的。

车手说,去别的地方都行,去江口村的生意我不做。

沈宏伟有些不解,正要让他讲个究竟,那摩托车已卷起一股土尘跑了。他沮丧地走了几步,又一辆摩托车拦住他,车手把头盔取下,仔细打量了他好一会儿,说,我可以载你去。

沈宏伟说,真的谢谢,谢谢。

这位车手满脸的络腮胡,脸庞宽大,看上去有几分凶蛮。车手说,你得告诉我你是干什么的,把身份证和工作证先交给我。我报告过去备案,你千万别做假,你实话实讲,否则,你就害惨我了,我这摩托车囫囵进去,散了架出来。

沈宏伟交了证件,说是替朋友来办事的。车手拨了一个电话,过了几分钟,说,可以送你了,一百块。

沈宏伟没勇气讨价还价,明知要的是天价,他也认了。从这时开始,他在江口村的几天内,他钱包中的人民币就缩水了,一连串的事让他心惊肉跳了。

摩托车经过半山腰,江面呈现在他眼前,他认识那种挖沙船,这山下的一段江面泊满了船只,连绵的空船像是起伏的山峰,在这峰峦之间,有一些像高炮炮筒的管子直刺天空,那是挖沙船的输沙管,这无疑就是沈宏伟要找的地方。沈宏伟欣喜之余,不敢大意,他搂着车手的腰,搂得紧紧的,车手身上的烟味和汗臭直冲他的鼻孔。并不是因为山路颠簸,沈宏伟担心自己会甩下去,而是沈宏伟防着这车手,他凶蛮的模样让沈宏伟心里不踏实。在这荒山野岭,车手要对他起了歹毒之心,只怕连他的尸骨都没人能找到。贴身,沈宏伟用的是一种战术,不让他有施展手脚的空间,同生死,在这时刻有特殊的意义。摩托车上了柏油路,车速反而慢了下来,车手左顾右盼,像是等什么人,没错,一会儿就有两辆摩托车从两侧冲过来,车手扒开沈宏伟的手,慌忙下车,递上沈宏伟的证件,脸上的笑容写满了谄媚讨好。看那两辆摩托车,蓝白相间,像是警用车,却没有警徽标志,看车上下来的四人,一式的打扮,上身短袖灰衬衫,下身穿着整肃的灰色长裤,皮鞋,尤其是袖子上都别上了袖标,是“治安”两个字。

沈宏伟还没有跨下车,其中一人就握住了他的手,说,欢迎沈宏伟所长光临江口村,我们是江口村村民治安队人员,请您随我们进村。

看样子这人是个头儿,年轻,高大,长得很帅气,普通话很标准。他请沈宏伟坐上摩托车后座,说,请沈所长随我去村招待所住宿。沈宏伟回头去找送他来的车手,已一溜烟窜了。沈宏伟只能坐上去了。 沈宏伟沿路见识过山区的村庄,这边山区的村庄,大多只有几户人家,不像江浙平原,村镇密集,一个村的人口常是成千上万。摩托沿着柏油路向江边奔驰,沈宏伟的眼前闪过一片竹林,接下来,扑面而来的是带着微腥的江风,沈宏伟看路两侧,竟是排列着几幢整齐的公寓楼,小伙子介绍说,这是我们的村民宿舍。再向前,竟耸立着几幢高高低低的楼房,小伙子一一介绍,村民商厦,村民医院,子弟学校,最后是村招待所。如果称这条路为街道,那么这街道上几乎见不到人。走进村招待所的大厅,看那装饰,完全不逊于城里的三星级宾馆,小伙子安排沈宏伟在大厅一侧坐下,让他先看一会儿电视,说由他去办登记手续,沈宏伟早已饥肠辘辘,说,谢谢,我自己来,不麻烦你了。小伙子说,对不起,每位旅客都必须先看这电视,这是江口村的规矩,沈宏伟愣住了。

电视机被一位姑娘打开,沈宏伟只能耐住性子看,先是一个介绍江口村的宣传片,音乐响起,沈宏伟有几分耳熟,看字屏,却与原歌词不同。

一九八九年,有一位神人,来到了江口村……。

沈宏伟觉得有几分滑稽,但站在电视机一侧的姑娘严肃地看着他,画面上闪过穿着统一工装的年轻人,闪过白发苍苍的老人,异口同声地唱着这首歌。一个特写镜头占据了画面,是一个豁了牙唱歌的老太太,热泪盈眶。宣传片的主题是歌颂一位姓郑的领导者,把一个只有几户人家的小渔村变成了有上千人口的社会主义的幸福天堂。快看完,沈宏伟急着离座,姑娘说,还得请沈所长尊重江口村的村民,坚持看完。

尾声也是一首歌,沈宏伟挺熟悉。

风吹稻花香两岸

……

朋友来了有好酒,

若是那豺狼来了,

迎接它的有猎枪。

后几句那小伙子和姑娘竟同时加入进来,唱得刚劲而动听,显然是唱过多遍了。

小伙子把证件递给他,说登记完了,沈宏伟交住宿费,小伙子说,拾伍元。这便宜得让沈宏伟不相信,小伙子说,我们江口村是供给制,村招待所是为村民的客人服务的,赚钱不赚朋友的钱。如果你真的是江口村人的朋友,就这个价。

我算不算朋友呢沈宏伟在房间的软床垫上躺下来,问自己。不是朋友,那歌词中就剩下是豺狼,迎接的是猎枪。沈宏伟抬头看着天花板,真有些担心是不是有枪口对着他。

吃过午饭兼晚饭,沈宏伟尽管很疲劳,却睡不着,他走上街头,街头有几家小店,沈宏伟希望能打听到上船的途径,在岸上看不到一个船户模样的人,看来不可能找到陈家兄弟。他进了一家小卖部,柜台前是个胖乎乎的老人,他刚要开口,老人就迎上来说,沈所长,欢迎您来小店,您要点什么

沈宏伟本来想买包烟,顺便打听一下,这个陌生的老头居然认识他,直呼沈所长,沈宏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吃了一惊,摇摇头溜出门去。

更让他吃惊的还在后面,他摸索着走到江边码头,看见一队排列整齐的人从船上依次而下,穿过一个铁栅栏的大门,目不斜视地走向村民公寓。沈宏伟想进码头,一位戴治安袖章着灰衣服的人拦住他,笑容可掬地说,沈所长,这是村民作业区,您不能进。

沈宏伟惊惶地回到村招待所,想不通为什么每个人都认识他,这太可怕了,他到这里才几个小时,他们用什么办法让他一下子人人皆知的呢他又没有头上长角屁股上长尾巴,他是一个扔在人群中找不出特点的人,仅仅是因为这江口村闯入的外人稀少那么是谁告诉了村民们他是沈所长呢

沈宏伟想得头痛,想放松一下,这样高档的招待所,应该有足疗的。他打了服务总台的电话询问,一个女声接了,说,抱歉,尊敬的沈所长,江口村是社会主义的健康阵地,在这块土地上不提供贪图享受的资产阶级服务。另外,我不得不友好地提醒您,您今天做了两件不文明的事,一是在路面上扔了一个烟壳,二是在某路灯杆下随地吐痰,请您注意,下不为例。

沈宏伟拿着话筒久久放不下,看来他在这江口村踩死一只蚂蚁都瞒不了谁,他踏上这块土地其实就被剥得一丝不挂,像是众目睽睽之下的裸奔者。

这样呆下去无疑是要疯掉。

第二天,沈宏伟打算离开江口村,从这里上船几乎没有一线希望,他要迂回作战,找到沿江别的村庄,找小船把他送进长江。

沈宏伟退了房,拎着包,沿那天来的马路朝村外走。他找不到带客的摩托车,即使这江口村有摩托车带他他也不愿坐了。

就用两条腿走。天上的太阳一早就火辣辣地挂在了天空,沈宏伟得准备两瓶矿泉水。他就近走向一家村口小店,一个胖女人招呼他,沈所长,您走了

沈宏伟已见怪不惊,说,有矿泉水吗

胖女人说,您其实不是与江口村为敌的那种人,对不对

沈宏伟说,有矿泉水吗

胖女人说,您是想从码头上上船找人,我没猜错的话,您是到运沙船上要债的。

沈宏伟纳闷了,这江口村的人都是什么人哪,神仙还是妖精沈宏伟说,大姐,您说的没错。

胖女人说,我这不卖矿泉水,我卖的是毛线。不过,您可以先坐下喝口水。

沈宏伟看那柜架上,真的只有一种商品,一团团色彩各异的毛线。一个偏僻的小村,怎么还有专门卖毛线的店,再说这年代到处可买到便宜的机织线衣,她能赚到钱这江口村尽出怪事儿。

胖女人说,看面相,你也不像坏人,既然喊我大姐,就跟大姐说说。

沈宏伟犹豫了一下,还是统通把苦水倒了出来,说到伤心处,眼泪也没能止住。

胖女人说,男儿有泪不轻弹,我相信你说的是真的,先别急着走,我可以想想办法。

沈宏伟没想到这胖女人肯帮他,真是绝处逢生,他激动地说,你要是真答应帮我,我把您所有的毛线都买下,价格任您定。

胖女人笑了,笑得腮帮子上的肉抖起波澜,胖女人说,你一个过路客,买这么多毛线做什么,你买了也带不走。我知道你是好心,可是我这毛线可以卖给女人,却不能随便卖给男人。你不知道,我这些货其实是只为一个男人备的,除了他,这一带哪个男人敢说自己会织毛衣。

胖女人说,正因为他是我的主顾,我才敢出手帮你一回。

沈宏伟弄不清其中的玄妙,反正这江口村的一切都不在常理之中,沈宏伟说,我只求大姐帮帮我。

胖女人说,你走到马路尽头,不上山路,走右边小径,走下去就是江边,有一块竖立的大岩石,你在那里守到晚上九点,用打火机打三次,会有人用小艇送你到一艘船上,在船上你就说自己是船帮里的船工。

沈宏伟千恩万谢,掏出钱要谢她,胖女人正色说,你千万使不得,这江口村的每一寸土地都是干净的,我们有村规,下江趟浑水,上岸先净手,留一块净土不容易。我不是为了钱才帮你,江面上是另一个世界,那里才是花钱的地方,无钱寸步难行。

沈宏伟在那块岩石下守着,盼夕阳西下,盼时针飞转,饥渴难忍,蚊虫肆虐,最担心的是胖女人戏耍他,九点一到,他就慌忙按打火机,却没有任何呼应,打火机快要按不住火苗,在他快要绝望的时候,终于传来了汽艇的马达声。那游船上确实是另一个世界,荒淫无耻,恃强凌弱,利欲熏心,从工作服看,就是那些他看见的列队整齐步伐一致的人,是江口村人,沈宏伟想,这些人每天上班下班,是不是都得准奋两副心肠两副面孔呢

事实上沈宏伟根本不该多想,他焦急的是固城船队哪天能到达这里的江面,他能不能找到人送他上陈老大的船。

等到熬下这么多日子,他头脑中的那根弦已从钢丝崩成了线绳,终于,小白脸那帮江匪一上船,这线绳就一下子断了。连沈宏伟自己也想不到有那天的壮举,想想小小对他态度的改变,想想陈老三那天的怂包样,他那拼死一搏也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