拴钱太需要让自己放松一回了。他的梦中常有两张面孔出现,一个是大大,一个是罗金宝,他们出现了却不说话,只是微笑。他被这熟悉的笑容快要打垮了。一个男人要放松自己,通常只有两种途径,要么是酒,要么是女人。拴钱看看划浆的叶丽丽,这是个好女人,天热,她穿着紧身衬衣和短裙,双臂伸展和收缩之际,****时耸时展,腰肢柔如弹簧,拴钱闭上眼,就能体味这女人带给他的妙处。拴钱更喜欢这个女人的安静,说话轻声轻气,在她身边,拴钱心中紧绷的弦能够松弛。
但拴钱今天离船时还是有些放不下,他在船上磨蹭并不是做样子给月香看。下午的天气越来越闷热,风平浪静中像是隐藏着一场暴风雨,他又查了一遍天气预报,还是无风也无雨,可是谁都知道,这****的天气预报就像小丑的脸一样不可靠,像笑是哭,像哭是笑。拴钱临走时还是把油布扛了出来,预备一有雨就让他们把货舱盖上,农民有句老话,下雨天背稻草,越背越沉,沙子也一样,汲水,下多少雨都默默接了,倘是风大,再大的浪头扑过来,沙子也来者不拒,无形中就渐渐超载了。
上岸时,拴钱又看见了根水家泊在岸边的船,根水将这条空船停在这里有快一年了,多少人都劝根水,说停一年就损失几十万,机器不响也会生锈的,根水不听,说不替父母报了仇,他上船会疯掉的,他雇了人守船,隔十天半月的让他们开船转几个来回,活动活动船的筋骨。船高高地立在水面上,船头系了缆,没落锚,那黑铁铸的锚从锚眼里垂挂在船身的半腰,像是一滴挂在船脸上的巨大的泪滴,让拴钱心酸,更让拴钱感到罪孽深重。拴钱每隔几个钟头打一回根水的手机,都是关机。他掏出手机,再打,还是关机。
拴钱和叶丽丽的云雨刚落幕,暴风雨就来了,窗外的树枝一遍又一遍扑过来抽打着窗玻璃,黄豆大的雨滴像子弹一样斜射在玻璃上恨不得射穿,拴钱说我得走,伸手去抓衣裤。
叶丽丽说,这么大的风雨你怎么走?
拴钱裸着身子在地毯上转圈子,取了手机打电话给月香,想了想在此时此地不合适,又另拨了轮机长的号码,轮机长说,没事,油布都盖上了。
拴钱还是像没头的苍蝇转圈,应当还有什么事,拴钱一拍脑袋,老三,老三的船来得迟,独自泊了一处,别是他出什么事。
拴钱急急套上衣裤,奔向码头,叶丽丽怎么拦也拦不住。
老三不是什么好鸟,可拴钱是哥,老三是弟。拴钱是大,老三是小。拴钱得替爹想,替死去的娘想。
乌云压顶时,陈三宝的船尾正在开晚饭,水手说,三老大,不能吃饭了,得赶紧铲沙。
三宝说,慌什么,说不定风一吹云就散了,吃完了饭再看情况。
不等饭吃完,雨点子就砸了下来。陈三宝放了碗,说,快,拉油布。
水手说,还拉什么油布,铲沙都怕来不及了,你要钱不要命,我们得要命!
顾不上收拾碗筷,一人一把少锨,把舱里的黄沙往江里铲。风大雨急,一会儿几个人上下都湿透了,谁都不敢歇口气,沙子淋了雨,更显得重,沙锨挖下去,仿佛挖的不是沙子而是铁锭,一直到雨停了,几个人才瘫坐在沙堆上,你看我,我看你,头脸上都粘着湿沙,心里都松了一口气。
其他人都去船楼上拿毛巾洗手洗脸了,沈宏伟独自走向前甲板的暗舱,拴着铁链子的黑狗上来嗅了嗅他的气味,又趴了回去。老黑也认识他了。
这些日子沈宏伟实在太累了,吃不是吃,睡不是睡,他短短的几天受的罪比在岸上几十年受的都多,江匪打的伤还没痊愈,这一场惊心动魄的劳作又让他腰酸背痛,怨谁呢?自作自受,他苦笑一声。甲板上有脚步声,接着,有人从梯子上下来,是小小,她端着一脸盆清水,说,沈所长,你也洗洗吧。不等沈宏伟说话,放下脸盆,又踏着“吱吱”作响的梯子走了。
仅仅上船几天,沈宏伟已经不是岸上那个沈宏伟了,沈宏伟不在乎什么清洁卫生了。沈宏伟以前有个领导,为了几十万的好处费进去了,沈宏伟念旧情,去监狱看他,这领导是个络腮胡,一直是个讲究仪表的人。沈宏伟特意买了一把进口剃须器,上千元。见了老领导,老领导果然胡须长得能扎小辫,脏得像是挂着一只麻雀窝。沈宏伟觉得自己的剃须器买对了,老领导却苦笑着说,你买这玩艺儿做什么?在这里用不着。在云端就是龙,在虫穴就得是虫,不如给我买点吃喝的实用。沈宏伟这几天虽然不是蹲在监牢,却也体会了老领导那番话的苦衷。
一条船再大也只是一条船,沈宏伟和小小终归还是撞得到的。那是上船不久,沈宏伟要进暗舱睡觉,可黑狗却守着舱口对他虎视眈眈,沈宏伟捏起拳头挥一挥,黑狗退一退,沈宏伟前进一步,黑狗立即逼进一步。
一人一狗僵持不下,小小过来喂狗,看一眼狼狈的沈宏伟,说,原来狗也能分出好人恶人,你是怕我家的老黑把你裆里的骚家当啃了,上了岸快活不成了吧。
沈宏伟低声哀求,小小,你就饶了我吧,我现在已经人不人鬼不鬼了,你要还恨我,就真唤黑狗把我啃了。
小小说,你以为我不想,你就晓得你不人不鬼了,我呢,我在这船上还算人吗?沈宏伟无语,小小说,说你蠢,你还真蠢,岸上要不到的钱,你竟然以为到船上能要到,莫非岸上的道理到了船上还是道理?你伸脚趟趟这长江水,哪一回能趟到上一回的水?
小小叹口气,又说,你别以为你藏着太平斧就能防得了老三,老三这种人杀人是不喜欢见血的。再说,老三怎么舍得杀你,别说他不肯杀你,就是日本鬼子来了他也要想法子保住你,保住你就保住了他的乐子。
沈宏伟只晓得她在船上总躲着他,没想到一举一动都被她看在眼里。
老黑,过来。小小说完了唤一声老黑,黑狗乖乖地过去了,低头吃食。小小还是替他解了围。
沈宏伟撩起盆中的清水,亮晶晶的水珠从指缝间滑下去,他把整个脸都埋进脸盆,水从四周溢出来,却把一股清凉送进了沈宏伟的骨头深处。这个女人对他有过恨,有过怜,有没有一丝情?沈宏伟答不出。怎么说呢,有的女人,你即使和她睡了一辈子,你也无法弄清她是一个怎样的人,小小大概就是这类女人?
拴钱划着鸭蛋壳在风浪中颠簸而来,拴钱说,老三,没事吧?三宝说,有事你也来迟了,黄花菜早凉了。拴钱看了一眼货舱,说,老三,不能停,你们最多才铲掉十几吨沙,还得铲。三宝说,雨停了,铲了不是白铲吗,再过两天这沙子可都是钱。拴钱说,雨停了,可这风还大,一个浪头进来就添几十斤重。三宝还是不依,说,老大,你别瞎操心了,一会儿拉上油布不就成了。
拴钱不是瞎操心,老三的胆子太大了。当初造船,老三打的是卖船的主意,上千吨的船他用的是六毫米的钢板,而且是卷板,俗称开平板,是拉回来后开平厂压平轧开的,它不同于规格板,规格板焊接面大,焊接时可以双面焊,开平板焊接面小,只能点焊,承重力就小。老三脑子灵活,他跑到啤酒厂买下了十几个生锈报废的啤酒罐,雇人电割了压成平板,做了底舱的内板,拴钱劝他劝不下,他反倒笑话拴钱死脑壳。可是老三的如意算盘没打成,船造成,运沙行情跌了,没人肯买船了,老三只能边跑船边等机会卖。可是,你老三自己造的船你心里得有个底,这样冒险是要出大事的。
拴钱要再说什么,三宝说,哥,别管我船上的事了,我的船我做主,来,喝瓶啤酒压压惊吧。
拴钱不理他,走到船头看老三下的锚,老三的锚用的是小型号的,拴钱担心这季节水深流急,这小锚扎不深,水一冲锚就滑动,千吨的重载船就会势不可当地向下走,不论是撞上船还是触上礁都是不敢想。老三的锚倒是下得实,秤砣虽小压千斤,可是这秤砣毕竟太小,未必压得住千吨的船,拴钱看着锚链上撞出的水花,心里说,但愿今夜水不要太急,平安无事。
拴钱走的时候说,老三,我做哥的最后说一句,今天你得守在甲板上,随时打电话给我。
三宝说,行,你是船队老大,听你的就是了,放宽心睡你的。
拴钱刚回到自己船上,手机响了,是小小。
小小说,我睡不着,想跟你说说话。
拴钱说,你今天最好不要睡,风浪大,心里得警惕些。
小小说,我才不怕这长江收了我去,就是做一条江里的鱼也比我现在过得自在。
拴钱不想听她胡说,没吭声。
小小说,你别关机,有件事我一直想告诉你,我怕再不告诉你,我没机会了。那天,大大在汽车站和你见面,是我跟踪了大大,是我害死了大大,不是你,你把心里这块石头搬了,我心也安了。另外,求你一件事,要是我真的死了,你送我一个手机,一定要跟大大一模一样的手机。
拴钱说,你胡咧些什么,你还嫌这日子乱得不够?拴钱把手机盖“啪”的一声合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