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缠送得越隆重越好。大老刘儿子孝顺,希望他爹的盘缠送得场面盛大,除了红石头的祥鹿班子,还从大秦镇请来了小头班子。小头班子我们街上的人都知道,几年前孟家老二死时,他的两个外甥就请来了小头班子,孟老二的外甥是个有钱的主。小头班子名声巨大,海陵和大秦还有更远一点的青口镇,谁都知道,班主小头能够同时吹奏八种乐器,神人啊。但是同行是冤家,我就知道今晚的盘缠有的送了,祥鹿的班子拼了老命也会和小头比下去的。祥鹿是我们的熟人,街上死了人都请他的班子,他丢不起那个人。
小头班子在前,祥鹿班子在后,然后是纸马、花轿和哭丧的队伍。一身缟素的孝子贤孙大多没有了眼泪,他们伸长脖子希望看到鼓乐班子的比拼。火把高烧,烤红了一条街,从村庄北面刮来浩大的长风,像一大块连绵不绝的布匹一丈丈从头顶经过,煤油在火把上咝咝拉扯着作响。大哥现在骑到了另一个大汉的头上,他的短腿几乎盘不住那个人的脖子。周围一大圈人在起哄,喊着老高老高。我哥哥吹得忘乎所以,他被自己的喇叭声陶醉了。风吹散了他的头发遮住了眼,他闭着眼吹。
单就吹奏的水平,两个班子里只有小头和祥鹿能盖过我哥哥,其他谁都比不上。他练了二十多年了,从十八岁开始,怀里就整天抱着一只唢呐。那时侯我还小,常听酒鬼汝方说,我哥哥是娶不到媳妇才吹那东西的。他说老高就是矮点,其实什么都不缺,也是个男人了,没人要只好吹喇叭,哭哭喊喊地把身上的力气都使出来。后来我想汝方也许是对的,只要街上有谁家娶媳妇出嫁了,哥哥那一天就板着脸不痛快,到了晚上就提着唢呐一个人跑到八条水边上,坐在那里吹到半夜才回来。我去找过他几次,出了街就能听到他的声音,在沉寂的夜里激烈饱满地回荡。四十年了,除了小铜喇叭他没有别的爱好,不喝酒也不抽烟。也没钱喝酒抽烟,父亲死后母亲就病了,家里只有我一个人能隔三差五地挣点钱。田地里的收成仅够糊口,零花钱和给母亲治病的费用就靠我给人家摇纸马,幸好我纸马摇的还可以,找我的人几乎没断过。只有五年前断过一次,大约有半年时间我找不到活儿干,那是因为我在白石头为姓祝的人家摇纸马时不小心把马烧了,一分钱没拿到还被他们家揍了一顿。打完了我一声不吭,我活该,谁让我把纸马给烧了呢,这是送盘缠最忌讳的事。半年时间没人找我。又有活儿干了以后,我时刻都提醒自己小心,不但要摇得好,还要摇得安全。现在摇纸马和晃轿子已经不那么讲究了,蜡烛换成了小手电,有人开始随便瞎晃,甚至还有的累了就放下来歇一会儿。我看不习惯,既然请我来摇纸马,我就得摇好,摇不好还叫什么摇纸马的。每次站在送盘缠的队伍里,我都会想起五年前的那场火灾。
哥哥吹得真好。这么长时间把他憋坏了,天还是有点冷,他却吹得满头冒汗,头发粘在前额和眼上,棉袄的扣子都解开了。事实上他已经有一年多没正儿八经吹过了。母亲一年多来好几次差点没挺过来,稀里糊涂的病,吕医生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找阴阳先生看了,说我家阴气太重,最好少跟死人打交道。我是没办法,不和死人打交道就挣不到钱,除了摇纸马我还能干什么?只能委屈哥哥了,他的凄哀的唢呐比纸马更能让人想到死人。所以一年多来,平时他很少吹,每天都擦一遍,擦完了就锁进小箱子里。母亲身体不好,他不敢胡来。四个月前剃头铺的朱发财死时,他终于有了一次机会,刚吹了一会儿就被本家的叔叔看到了,教训了他一通把他赶回家了。一直到现在,他都不得不憋着。
我听到他们杂乱的喊声:“老高哭了!哎呀你们看,老高都吹哭啦!哈哈哈!”
他们说我哥哥哭了?哭什么?也许他们看错了,把汗水当成眼泪了。也许真哭了,他终于能尽情地吹一回了。我听见他的声音消失了,我换了一个大幅度的摇晃动作看到了他,唢呐已经从嘴里撤了出来,正打算从那个人的肩上下来。祥鹿班子里的那个人好像不答应,但争执了几次哥哥还是艰难地下到了地上。他对那人说什么我听不见。人群又嗷嗷叫起来,大声地调笑,围堵着不让他从人缝里出来。当他摇摇晃晃地从人群里挤出来,我看到他的嘴上叼着一根烟,唢呐提在手里。他的大头和粗短的腿让他走起路来像一只笨重的鸭子,他向曹三小店门前的台阶走去,抹着脸,他真的哭了?哥哥绕过路边昨天下雨留下的一汪积水,转了一个大圈子来到台阶前,坐下来咳嗽不止。他没把烟丢掉,咳嗽过后接着抽起来。火把映照着他的脸,一脸明亮亮的火红的水光。
队伍停滞不前,我还是认真地摇着纸马。一辈子的事了。初中毕业开始摇,才十五岁,一晃摇了二十年了。二十年我摇到了什么?三间破房子,院墙高高低低,摇得母亲一身的病。哥哥吹了二十多年的唢呐,我摇了二十年的纸马,我们都一样,光棍一条。母亲十年前说过,她一定要看着我把媳妇娶回家再死,否则她死也不甘心。前些天母亲突然又说,她想早点死了算了,不能再拖累我了,她不死我这辈子也挣不到够娶一个媳妇的钱的。母亲说着就哭了,她说她真想死,可又放心不下哥哥。
“我把新生留下可怎么办?”母亲说。“为什么是个矮子!”
母亲的意思是哥哥没有生活能力,离开了我连口饭都吃不上,她担心我扔下哥哥不管。怎么会呢?他可是我的亲哥哥。哥哥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多少年来他都在想办法挣钱独立生活,但是他实在找不到什么他能干的事情。即使料理田里的庄稼,他也只能给我打打下手,帮不上什么忙。世界上有多少工作适合一个侏儒呢?何况还是在小葫芦街这样闭塞落后的地方。他一度,实际上是一直,都希望能进入祥鹿的鼓乐班子,这也是他这些年不懈地揣摩唢呐的原因之一。但是祥鹿不要他,说他行动不方便,出了远门就得专门安排一个人照顾他,还挣什么钱,他的班子里谁不是提的起放的下,一人都抵俩人用。不要哥哥还有一个原因,我听过很多这样的议论。他们说,即使祥鹿不要老高,他也会主动跑过去,不分祥鹿一个子儿还给他干活长脸,顶多给他两碗米饭,还是吃主家的,祥鹿那么个人精,早把算盘拨好了。不知哥哥是否清楚。知道得一清二楚也无济于事,他还是会主动凑上去的。离了那只黄铜喇叭他大概活不了。
那根烟抽完了,哥哥茫然地坐在台阶上,对几个凑上来调笑的人不理不睬。他来来回回抚着唢呐,手掌撑着膝盖站起来向东边走,那是回家的方向。我希望他早点回去,我真担心母亲会有什么意外。这场盘缠够送一会儿的,我回到家最早也要半夜。我担心母亲出事。哥哥走得很慢,一边回头看着鼓乐班子。小头班子里有一个小丫头跳起舞来了,听他们喊叫的声音我含混地知道,是个十来岁的中学生,小头的侄女,特地从大秦赶过来为叔叔助阵,小头也不愿意输给祥鹿。所谓的输赢全在观众,哪个班子能把观众拉拢过去哪个就算赢了。这对他们班子来说很重要,胜负自在人心里,关系到班子的生存和前途。大家都被跳舞的中学生吸引过去了,怪叫着如潮水一般涌向前面的小头班子。我前面的祥鹿班子身边立刻冷清下来,几个年轻的小伙子甚至放下唢呐和锣鼓骂起了那个跳舞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