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嗷嗷的怪叫声一起,我就知道他还是来了。我从人缝里看到他从曹三小商店的东边过来了,手里拿着一个昏黄的东西,看不清楚我也知道,是唢呐。他们嗷嗷地叫,老高,老高,老高你来啦。接着我就听见众多的喧哗声外响起了尖锐悠扬的唢呐声。我摇晃着纸马,不敢随意走动,只能在身体晃动和人群聚散的间隙里看见他。他的喇叭声即使汇入了鼓乐班子里,仍然能够分辨出来,他比他们吹的都好。我听到他的声音升起来了,然后在攒动的人头上看到了他,坐在两个并肩站立的高大汉子的肩上,唢呐仰天长啸。在蜡烛灯笼的昏惨惨的光里,他鼓着两腮,两眼放光,不足两拃的短腿随着乐曲有节奏地抖起来。人们从四处奔涌过来,兴奋地叫着老高,老高。
他是我哥哥,叫新生,他们叫他老高是因为他是个侏儒。从我记事起他就这么高,三四十年的力量都用来长脑袋了,头比一般人大得多,身体却和两三岁的小孩一样矮小。他答应我今晚不来的,他说他一定不来,他要留在家里守着母亲,他还当我的面把唢呐锁进了箱子里。可他还是忍不住又来了。他想在人群的欢呼声里和吹鼓手们一起吹唢呐。
早知道他今晚要来,我就把摇纸马的差事推掉了。前天晚上大老刘一死,他儿子就跑来找我,问我今天别的村庄里有没有人请我,他想请我为他爸摇纸马。他要让他爸走得体面点,请我务必去,因为我是海陵镇方圆几十里内纸马摇得最好的人。我说不行,母亲这几天病情加重,喉咙里浓痰太多,吕医生让我时刻守着,以防母亲一口痰堵住了嗓子眼憋死了。大老刘儿子当场就哭了,说他就这么一个爹,死了就没了,就死这么一次,我不去给他摇纸马,他去阴间都不会高兴的。母亲在病床上就劝我说,大老刘是咱们小葫芦街上的街坊,一辈子大好人,为他摇一次纸马是应该的,她没事,死不了,再说还有新生,他留在家里就行了。我还是不放心,大哥是个侏儒,母亲真要出个什么事,我怕他收拾不了。母亲说没事,到时候她多吃点化痰的药,感觉不行了就让新生到邻居家喊人。
“是不是,新生?”母亲咳嗽着问哥哥。
哥哥倚着床头柜不说话,不停地摸着鼻子。我知道他不愿意,他想去吹喇叭,我们街上已经四个月没死人了,他憋坏了。
“老高大哥,求你了。”大老刘儿子说,“不对,是新生大哥。求你了新生哥,我就一个爹,就当帮我个忙,我一辈子都会记住你的。”
哥哥斜着眼看他,突然擤了一下鼻涕,抹到床头柜上就出了母亲的房门。
母亲说:“没事了,新生答应了。”
哥哥勉勉强强答应别人时就是这样,一声不吭地干点什么然后走开。我也只好答应了。
今天下午五点半钟的时候,刘家差人请我过去吃饭,说送盘缠六点半开始。离开家前我去了哥哥的房间,他正在擦拭他的唢呐。我说我得走了,母亲这几天情况不太好,千万不能大意,否则黑灯瞎火的出了事都不知道。
“你去吧。我不走,你看,”他把他的小箱子打开,把唢呐放了进去。“我锁起来你该放心了吧。一定不去。真的。不信钥匙给你。”
我没拿他的钥匙,我想哥哥应该知道轻重的,母亲现在很危险,按吕医生的说法,说走人就走人。我放心地去了大老刘家。
没想到他还是来了。母亲怎么办?万一出了事身边连个人都找不到。我又脱不开身。纸马扛上了肩就不能随随便便放下,只能到了土地庙烧掉时才能放下。纸轿子也一样,两个人抬着纸扎的花轿,要不停地摇晃。他们叫晃轿子,我这叫摇纸马。纸扎的白马扛在脖子上,前后左右地摇晃。晃轿子和摇纸马是有规矩的,不能瞎摇晃。几年前轿子和马里都是点着一只蜡烛的,摇晃起来更要谨慎,稍不留心就会把轿子和马烧掉。现在好了,蜡烛换成了指头粗的小手电,在轿子和马肚子里晃荡不止。我摇纸马还和过去一样,对我来说那只小手电就是蜡烛,我得把握好摇晃的分寸。抬轿子的在我身后,我前面就是鼓乐班子,他们走我才能走,他们停下我也得停下。可是母亲怎么办?送盘缠的队伍停在曹三小店前不动了,按照惯例,两个鼓乐班子在这个地方要好好比拼一下了。我喊哥哥,他坐在别人的肩上吹得正起劲,周围一片嘈杂,他根本听不见。那两个人扛着他缓慢地四处走动,离我最近的时候我叫他的名字,依然听不见。我气坏了,蓄足了力气大喊:
“老高!”
听见了。他愣了一下,唢呐停在嘴里看到了我。我分得清楚,他的确是愤怒地瞪了我一眼,然后更响亮地吹起了喇叭。他不许我叫他老高。十几年前,我更年轻的时候,有一回和他吵架,一不留心喊出了老高,他当时就扑了上来。他不是我的对手,但他凶恶得可怕,不要命似的抱住我的腿。打那以后我就知道,他不许我叫他老高,哪怕天底下人都这么叫我也不行,因为我是他弟弟。以后我就没叫过。但是现在我叫了,我急坏了,母亲出了事怎么办?他都四十岁的人了,说他什么好呢?
我叫住了从身边经过的红旗,让他过去问问哥哥,母亲怎么样了。红旗挤进人堆里,指手画脚半天才和哥哥说清楚。我看到哥哥向我这边看了看,对他说了几句话,接着又把唢呐塞进嘴里。红旗回来对我说:
“新年哥,老高说了,婶婶吃过药睡了,好好的,什么事都没有。”
我稍稍放了一点心,希望母亲平安无事。队伍向前走了几步,又停下不动了。唢呐吹得更欢,小葫芦街的人几乎全体出动,都来这里看热闹了。他们喜欢这种为死人举行的隆重的送别仪式。送盘缠对死人很重要,去阴间的道路也不平坦,一路关卡刁难,想要走得顺当,在那个世界里富贵太平,必要用钱收买疏通,当然是纸钱。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从灵前出发,锣鼓笙箫在前面开道,敲敲打打把钱送到村外的土地庙里。阎王一份,小鬼一份,土地老爷土地奶奶一份,各路神鬼见者有份,剩下的留给大老刘花吧。然后轿子和纸马一起烧掉,给大老刘去阴间的道上提供鞍马骑乘的方便。整个过程热热闹闹的,小葫芦街上的夜晚又清静得大家受不了,所以就都出来了,挤在队伍前后喊着叫着,弄出一身的汗,完了回家睡觉。一年死上几个十几个人,活人的日子就好过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