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年来,我不断地出入各个送盘缠的队伍里,这几年发现送盘缠逐渐变得我都不敢认了。原来只是吹鼓手们相互比试吹奏的能力,唢呐里响起的是悲哀低回的挽歌,或是悠扬明亮的曲子,那美妙的声音能吹到你的心里去,让你痴迷和发狂。现在渐渐变了,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盘缠送到高潮时,吹奏竟成了次要,跳舞、魔术、翻跟斗一样样都来了,现在竟至唱了主角。就像小头让他的侄女跳起了舞,我看不见什么样的舞,看了也不懂。送盘缠正在变成一场杂耍式的闹剧,跟死亡送别的庄严仪式相去越来越远。我看到一个年轻的姑娘从队伍后头气喘吁吁地跑到祥鹿面前,祥鹿看到了,像见了菩萨一样抓住她的胳膊。
“燕儿你怎么才来!阿三,快!”祥鹿说。“老高呢?大缸,快去找!”
阿三是个壮小伙子,就是和另一个人一起扛住哥哥的人。他来到叫燕儿的面前蹲下,姑娘骑到了他的脖子上,阿三站起来,姑娘高高在上。她刚在人们的头顶扭动起来,立刻赢得了一片疯狂的喝彩,人群如同海水退潮,重新涌了回来。有人在大声喊着哥哥,喊他老高。大缸在找他。我看到哥哥在曹三小店的拐角停下了,寻着声音到处看。他一定看到了大缸,犹豫一下开始往回走。面前还是那个水汪,不大,但我哥哥跳不过去,他根本就跳不起来。
“过来,过来!我们老板请你了!”我看到那个叫大缸的站在人群边上喊,二十来岁,火把照亮了他的黑皮夹克。哥哥刚才就骑在他的脖子上。
哥哥跳不过来,站在水边急得不知该怎么办。
“跳!跳啊你!”大缸又喊。“老高!”
他把手越过水汪伸到哥哥的那一边,抓住哥哥的手拉他过来。他说了一声跳就把哥哥向这边拽,哥哥的一只脚过来了,另一只掉进了水里,鞋袜都湿了。小头的侄女也骑上了谁的脖子上,她的舞跳得有点样子,至少比那个燕儿什么的像那么回事。人群又往小头班子那边涌,大缸急了,三两下脱掉了哥哥的湿鞋袜扔到一边,蹲下来让赤着右脚的哥哥骑上去。哥哥突然看到了往小头班子那边跑的红旗,顺手抓住了他,指手画脚地和他说了一通,直到红旗点头才在红旗的帮助下爬上大缸的脖子。
红旗来到我面前,说:“二哥,老高大哥让我去看看婶婶醒了没有,他答应明天给我两包淮海烟的。我先跟你说了,到时候他不认帐我就找你要。”说完他就跑走了。
燕儿在我们的头顶上翻来覆去地扭动她的胳膊,动作和小头的中学生侄女比起来就太简陋了。哥哥在她面前吹起了唢呐,我还得说,哥哥的唢呐吹得太好听了,《百鸟朝凤》,鸟叫像真的一样。人群又开始向这边涌,燕儿在唢呐声里伸展着手臂和腰肢。她的动作面对着哥哥越来越自由越来越奔放,尽管扭得一般般,嘴里叼上了两根香烟。围观的年轻人显然对她充满了期待,对着她喊:
“脱!脱!脱!”
他们让她脱衣服,大冷的天。我以为只是他们在发一点少年的轻狂,没想到她真的脱了起来。先是外面的呢子大衣,三甩两甩抖落下来。人们继续喊叫。女孩弹了弹烟灰,竟一点点把毛衣从腰部往上捋,贴身的保暖内衣一圈圈地显现出来。她的身材很不错,她一定早就知道这一点,否则也不会爬到别人的肩膀上。哥哥的唢呐激情四溢,他淋漓尽致地吹出了郁积在肚子里的曲子。大缸扛着他和着女孩身体晃动的节奏摇摆。他们的节奏也是我的节奏,我继续摇着我的纸马。她懂得吊起观众的胃口,毛衣上升的速度十分缓慢,越来越多的人围上来,喊着叫着,喊着脱和老高老高,火把点亮的夜空仿佛飘满了灰尘。哥哥的唢呐越发狂妄。女孩把香烟递给脚下的一个人,终于脱下了毛衣。紧身的内衣完整地献出了她的上半身。
“摸!摸!”他们喊叫,“老高,摸!老高,摸!”
哥哥闭起眼吹着唢呐,两腮像两只气泡卖力地起起伏伏。
“摸!摸!老高,摸!”
哥哥挣开眼,女孩正对他微笑,身体在阿三的肩上向哥哥缓缓靠拢。被风摇动的火把隐藏了她的另一半的笑。几乎所有人都围聚过来,连挑火把的也耐不住新奇挤上来。哥哥盯着她,脸上汗水洋溢,他左手摁着唢呐孔洞,腾出了右手。哥哥一只手同样能吹奏出动听的唢呐。
“哥,哥!”我喊起来。
他听不见。红旗两脚交绊着跑过来,看他惊慌的模样我就知道母亲出事了。
“快回去,哥!婶婶掉在床下,不睁眼,怎么喊也不睁眼!”
红旗声音都变细了,不像是他说的。我觉得耳朵嗡地响起来,血奔涌上头。哥哥的手正在伸出,手指的方向上晃动着一个纤巧饱满的身体。
“老高!”
我大叫着冲过去,然后听到大火燃烧的声音,像我的耳鸣一样。我的马头碰到了火把,迅速燃烧起来。我扛着火红的纸马向前跑,照亮了小葫芦街的半个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