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老鲍扛着猎枪,沿着山路往大山里走。路两边的庄稼地空荡荡的,地瓜和花生都被头刨了出去,黄土翻敞着。老鲍感到一阵饥饿,他后悔早上打翻了那只搪瓷盆。他心疼那像黄布一样摊在地上的玉米面粥,还想到那只搪瓷盆又磕掉了几块瓷,不免又心疼起它来。
搪瓷盆是老鲍在和女人结婚前,专程到镇上用一张貂皮换来的。他用那张貂皮换了一条裤子,以免穿着带补丁的裤子结婚;还换了一口新锅,一铺新炕席,一只六管晶体管收音机,最后就是那只搪瓷盆了。老鲍记得,女人特别喜欢它,每次做完饭,都在锅灶上把它洗得干干净净,边边沿沿擦得锃亮,然后凝视着盆底,傻乎乎地笑。
盆底画着一个胖乎乎的小孩,头上梳着娃娃髻,抱着一条大红鲤鱼,坐在碧绿的荷叶上。那时候女人大着肚子……
老鲍咽下一口口水,安慰受了委屈的胃。口水顺着食道滑行,不久就遗留在那里了。老鲍的胃还是空荡荡的。他在山路上追着了村里的治保主任王志虎,王志虎正甩搭着两手,也往东边走。老鲍闻到王志虎嘴巴里呼出来的疙瘩汤味,很难受地吧嗒一下嘴。
拿那玩意干什么?打野鸡?王志虎看一眼老鲍肩头上的猎枪。
打狼。老鲍说。
开玩笑啊?
不骗你。
王志虎觉得老鲍在瞎扯。大山虽然广袤,他们村却从没遇见丢牲畜的事。他边走边上下打量着老鲍,问:
你不是又犯病了吧?
我没犯病。老鲍最不喜欢别人说他犯病。我从来就没犯过病。他强调道。
上次你吵吵嚷嚷着说有狼,把村里人都吓得要命,可是到头来连根狼毛也没见着。咱们这里的大山不养狼。
王志虎说的是以前的事。老鲍跑到村里,吵吵嚷嚷说大山里有狼,大家都不信。老鲍天天背着猎枪像模像样地上山打狼,打了好些日子也没成功。后来有天,老鲍又跑到村子里,吵吵嚷嚷地告诉大家,狼就掉在他设的陷阱里。大家相拥去看,结果陷阱里连根狼毛也没有。因为这件事,老鲍让村里人笑话了好些日子,村里唯一的高中生小邓很有学问地指出,这是老鲍的幻觉。
因为女人也拿一种怪里怪气的眼神偷偷看他,老鲍为此还摁住女人狠揍了两次。
一提这事,老鲍就想急。
真不骗你,是狼,夜里叼走了我的貂。老鲍说。
王志虎哈地笑了一声,说,那一定是黄皮子干的。
我会闻味。老鲍郑重地说。
你闻到狼的味道了?
当然了。
反正我也闲着没事,就跟你上山打狼去,看看到底有没有狼。
两人加快脚步,沙啦沙啦地走。山路上深深浅浅地爬着两列车辙印,中间窜出一列毛茸茸的狗尾巴花,碰在老鲍和王志虎的裤腿上,拌来拌去地碍脚。走了一会儿,老鲍发现几株酸枣树,矮趴趴地卧在地沟里;他摘了一小把,边走边吃,没获得充饥的感觉,倒逗引出了胃里的酸水。
到达山脚下的时候,老鲍蹲在小溪边,撩起两捧水。王志虎以为他渴了,要喝水;仔细看看,老鲍正在闭着眼耸着鼻子闻味。
什么味?王志虎好奇地问。
狼味。老鲍说。狼狡猾,遇到水就会跳进去,把自己洗洗,猎人就找不到它的行踪了。但是它不管怎么洗,都瞒不过我的鼻子。
狼在里面洗了洗澡?王志虎问。
嗯。老鲍严肃地点点头。他更夸张地弯下脖子,把后腰弓得像一座山峰,脸伸到水上。老鲍嗅到了狼的气味。
水又不是死的,狼就算是洗了澡,味道不也早就流走了?王志虎感到很好笑。
那不对。河里有石头,石头上会留下气味。
王志虎见老鲍这么固执,就放弃和他争辩。他踩着几块石头跳到对岸,抬头看看广袤的大山。他不知道老鲍打算怎么找狼。但是老鲍看起来认真得很,完全摆出一副经验老道的猎人的样子,以自己为圆心,一寸一寸地搜索着地上的枯枝败叶。后来老鲍蹲下身,盯着一只从树上落下来的松球审视良久,断定道,他找到狼的行迹了。王志虎见他说得邪乎,也蹲在那只松球跟前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眼,没看出什么端倪。
你说的行迹在哪?王志虎问。
狼踩到这只松球了,上面有半个爪子印。老鲍说。他又以松球为圆心,四下里搜索一番,锁定一小堆卷着边的柞树叶子;老鲍把这两个点连成一条线,很权威地判断了狼遁去的方向。
这样找狼,得找到猴年马月啊?王志虎说。他主要还觉得老鲍神神叨叨的。无论松球还是树叶子,在王志虎眼里都没什么异样。上次你也是这么干的?王志虎不相信地问老鲍。老鲍点点头,说,我早晚会找着它的。
在一块褐红色的大石头跟前,老鲍停下了。他像要从石头上找到地图一样,横着竖着端量半天,然后告诉王志虎:行迹断了。狼把石头上的脚印抹掉了。
老鲍的话,王志虎无论怎么听,都觉得不靠谱。他问老鲍,狼是怎样把脚印抹掉的,老鲍说,反正就是抹掉了。狼有的是办法,它们是最狡猾的一种畜生。
快要下雪了,王志虎一屁股在大石头上坐下,说。
下雪了也得找。老鲍也坐下来说。他肚子更饿了,有阵子居然眼冒金星。老鲍忧伤地意识到,他比前些年老多了。狼上次出现,他也是这么干的,有时候忘带干粮,一整天饿着肚子在山里转。现在呢,没吃早饭就熬不住了,这才刚刚过去了半天。
老鲍所有的本事,都是那一次练出来的。没人知道他和狼在这广袤的大山里兜兜转转,中间都发生了些什么不可思议的事。一度老鲍不把狼当成狼看,他觉得自己是在和另一个狡猾的猎人兜兜转转。倘若不是因为恨那只狼,老鲍简直想找到它,和它成为朋友。老鲍记得有一次他循着气味穷追了狼一整天,追到一堆灌木丛旁边的时候,狼的气味没有了。他扒开灌木丛,发现里面竟然是一只山兔子。老鲍明明闻到了狼的气味,抓住的却是一只兔子,百思不得其解,就把兔子好好研究了一番。最后老鲍才知道,狼在兔子身上撒了一泡尿。他拎着兔子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半夜了,快走到山路尽头的时候,却赫然发现狼立在狗窝旁边,半个身子隐在墙的阴影里,露出另外半个身子在月光下;狼眼迷迷离离,明明灭灭,似乎专门等着老鲍回来,送给他这明晃晃的嘲讽。
老鲍一辈子都忘不了狼那轻蔑的眼神。他竟然让狼那运筹帷幄的样子弄得不知所措,花了几分钟时间才重新积攒起愤怒和斗志;谁知狼却轻盈地纵身一跃,在月光里箭射而去。老鲍在山里兜转了一天,已经筋疲力尽,只能眼巴巴地目送那畜生离开。
4
少年默在一口废窑顶上坐着,狗蹲踞于他身边。狗头和少年默的头差不多高度,两颗头并排朝向大山的方向。少年默后背瘦棱棱窄溜溜的,也和狗身子差不多。村里人要是想眺望一下大山,就经常会看到一人一狗像兄弟俩似的坐在那里。很多孩子都对窑场旁边的人家感到好奇,尤其是对少年默;他们时不时地搭伙结伴到窑场来捉迷藏,在废窑里弄出夸张的动静。少年默在窑顶上岿然不动,根本不屑于这些小把戏。
少年默和狗坐在窑顶上快一天了。
女人在窑场后边的一块地里拣地瓜干。她早上从少年默的收音机里得知天要下雪了,因此一直在忧心那一地一坡的地瓜干。他们家的地瓜刨得晚,别人家的地瓜干都半干了,老鲍才扛着一把头把地瓜扒拉出来。女人拿了把板凳坐在地里,把红红的地瓜在擦子上来来回回地擦成片,摆满了一地一坡,白皑皑的像下了雪。
过了早上,天就有点阴沉;渐渐地,情况更严重了。女人焦急着。她觉得应该尽快把半干的地瓜干捡回来,否则,下了雪,就要烂在地里,她坐在地里擦片的那些工夫就白费了。女人数次穿过姚蜜兰家的窗户,朝大山那边眺望。她希望老鲍回来,她好跟他说一声,赶紧回家捡地瓜干。
女人就是这么一个不善于做主的人,包括给自己。她几年前嫁给老鲍也是听任摆布的结果。嫁过来后,老鲍的拳脚在她皮肉上留下的大大小小的印记,也充分说明了她逆来顺受的性格。
回家捡地瓜干之前,女人头上缠着一圈纱布,坐在姚蜜兰家的炕上,撕扯一只兔子身上的毛。女人进姚蜜兰家院子的时候,姚蜜兰正撅着屁股从井里往外压水,然后洗了一条内裤。女人倚在门框上等。姚蜜兰洗完后擦干手,打开兔子窝,从里面揪出一只兔子,递给女人,又从旁边一个窝里提出另外一只兔子,自己拎着。两人各自拎着一只兔子走进里屋,上炕,开始薅兔毛。女人一进门,姚蜜兰就注意到了那圈纱布。薅兔毛的时候,她看了女人好几眼。她一直觉得女人比自己好看,眉眼周正,皮肤白;身子也长得细致,不像自己,粗腰肥臀。姚蜜兰嫉妒女人这些,因此,女人头上那圈纱布就替姚蜜兰解了一些气。
女人是昨天晚上被老鲍通知来帮姚蜜兰薅兔毛的。你明天去她那,帮着薅兔毛。老鲍当时这样说。女人哦了一声。姚蜜兰养了四十只兔子,隔一段时间就长得毛茸茸的,需要薅一薅。姚蜜兰一个人薅四十只兔子得很多天,等把最后一只薅完,前面那些毛有时候就压扁了,或者缩成球,卖不上好价钱。有女人帮忙,姚蜜兰用一半时间就够了;收兔毛的人来了,姚蜜兰就能拿出蓬松得像棉花糖一样的好兔毛。她一年赚三千块,他们三人——姚蜜兰、老鲍、女人,功劳各占三分之一。老鲍那份功劳主要是隔几天背给姚蜜兰一包鼓鼓囊囊的草,姚蜜兰分成一把一把的,塞到窝里让兔子啃。
姚蜜兰是个寡妇,老鲍的情妇。老鲍、姚蜜兰、女人,他们三人共同把这件事透明公开化已经好几年了——久而久之,村里人都觉得女人就应该坐在姚蜜兰家炕上薅兔毛。要是哪次姚蜜兰独自在干这件事,人们就会在她家窗户外面议论纷纷,有的还直接问问原由。
中午女人在姚蜜兰家吃的饭:煮地瓜,蒸咸鱼萝卜。咸鱼是老鲍在外面换貂皮时给姚蜜兰弄来的。女人吃着饭,说,老鲍上山了,没吃早饭。姚蜜兰说,你怎么不让他吃早饭?女人说,是他自己不吃的。他又要去抓狼。姚蜜兰说,你怎么不拦着他?女人说,他哪听我的。姚蜜兰说,也是。
天色在下午阴得更厉害了。女人神思不定,惦记着地瓜干。她又把一只兔子薅得瘦了一圈,兔子饱受折磨,排出一粒粒黑黝黝的粪便,像什么丹丸。女人看着炕上这里那里乱滚的丹丸,终于下了决心,说,我得回去捡地瓜干。地瓜干还在地里呢,天要下雪了。
姚蜜兰同意了。她说,行,你回去吧。老鲍回来,你让他别去抓狼了。抓不好的话,让狼把他吃了,就麻烦了。
女人为难地说,还是你劝他吧。
姚蜜兰有点不高兴,质问道,咱俩谁是他老婆?
姚蜜兰随即看到女人害怕的表情,就不好意思说了。女人让老鲍修理得像一只胆小的老鼠。
女人迈出姚蜜兰的家门,就火烧火燎地往村东边跑。她顺着河滩旁的路,边跑边眺望地里白花花的地瓜干。少年默当时正和狗并排坐在破窑顶上,头上顶着一片乌沉沉的云。他中午吃了女人留在锅里的饭,喂了狗。吃饭之前和之后,都在窑顶上坐着。
没人听过少年默说话。因此所有人都有理由视他为哑巴。少年默领受这种安排。相比发声,他更喜欢用耳朵捕捉声音;他见识到的世界的方方面面,也绝不比别人寡淡。甚至他感觉到自己身上有些古怪的异能,比如做梦预见某些事情、听到电波一类的怪声、脑海里出现逼真的最后能被应验的场景、甚至读懂动物的心思。当然,他不懂动物的语言,但能通过观察或倾听那些神秘之语而明白它们的心思。
比如说今天,少年默感到狗有些忧郁。这只蹦蹦哒哒、尚不知人生为何物的狗,过去如果是个少年的话,今天就像个青年了。它一动不动,表情忧伤,竟然在鼻翼拧出皱纹,一副彷徨无依的样子。有什么事情发生了,才促使它一夜之间变成青年。少年默隐约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又有着不知来龙去脉的困惑。
因为狗忽然的忧伤,少年默也不甚高兴。这绝不是因为老鲍早上冲撞了他的膝盖,那些欺负并不稀罕。他只是忽然想变成一个青年。但这一成不变的日子……所以少年默也像狗一样忧伤。
女人一路跑来,呼哧呼哧地从鼻孔里出着气,老早就传进少年默的耳朵里。他仍然保持朝东的姿势,听到他母亲跑到东厢房,翻找出两条麻袋,塞进篓子里;然后听到她从地里捡起一块地瓜干,放在牙齿中间咬。他母亲的牙齿深深陷进地瓜干里,少年默从声音里判断出,地瓜干还没有干透。少年默看了看浮游在大山顶上的乌云,听到他母亲彷徨无依地在捡地瓜干。地瓜干被他母亲三片两片地抓着,投掷到篓子里,乒乓作响。
应该去帮那可怜的女人一把。少年默动过这样的心思,只是两秒,旋即就放下了。少年默从在这女人肚子里的时候,就总是听到老鲍在外面吵吵嚷嚷,咒骂或咆哮。女人在骂声里叮呤当啷地干活。老鲍骂得不够过瘾,代之以拳脚的时候,少年默在他母亲肚子里面总是会看到眼前一黑:那是女人的两只手,叉开,护住肚子。女人剧痛的时候,他也剧痛。总之,他在里面一刻不得安宁,到后来,他仇恨那个肚子,急欲摆脱。当他把女人的身体撑开一个口子,奋力将头挣出去时,他其实是很想悲愤地大哭一嗓子的。但奇怪的是,他反叛地抑制了这种冲动。他是多么反叛啊,直到成为一个少年都不肯罢休。他为这个而骄傲。
傍晚时分,女人在地里紧赶慢赶,两手像风车一样。乌云厚重,孕育着一场同样厚重的大雪。女人绝望极了,恨不能张开怀抱,把那一地一坡搂在怀里。她算计了一下,如果早上就开始干,不至于要把半地的地瓜干烂掉。她刚刚捡完三分之一地瓜干,余下的三分之二,即便冒着大雪草草捡起,因为挨了淋,可能也是要挤挤挨挨地烂在粮屯里。她把装满的几个麻袋奋力甩到后背上,扭扭歪歪地背回东厢房,又找了几条空麻袋,返回去。
女人步履踉跄。她的怨恨从那一只只利用兔毛侵占了她时间的兔子开始,波及到姚蜜兰。老鲍是和女人婚后不久与姚蜜兰好上的,他第一次就正大光明地告诉女人,他刚刚睡了姚蜜兰。以后老鲍还经常和女人描述一些细节。即便这样一些明晃晃的欺负,也没孕育出女人对姚蜜兰的怨恨。似乎,她男人不管睡哪个女人都是天经地义,甚至,她都更深地把过错揽到自己头上。
可这一地一坡的地瓜干……女人不能原谅姚蜜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