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狗和少年默失踪的时间无法考究。
雪下来的时候,少年默依旧坐在窑顶上。他母亲叫了他一声,他回头看看,觉得他母亲如一只勤勉而饥饿的虫子,地则像一片青白色的叶子;她在逐渐地蚕食着它,非要把它最后的一口汁液吞进肚腹才算罢休。
雪花一片片落在她前面那些地瓜干上,女人是如此焦急,她要和接下去更为猛烈的大雪赛跑。除了带着对姚蜜兰的怨恨和大雪赛跑,世界的其它部分都在女人这里隐遁而去。第一片雪花落在她手背上的时候,她最后一次扭头看了看一人一狗,朝着少年默叫道:快回家!自己熥点饭吃!
雪接着就正式下起来,把她扭头的工夫都彻底剥夺了。
女人在那急迫的事情面前失去了时间概念。最后她终于把一地一坡的地瓜干全都捡到麻袋里,开始往家背。女人嫁过来后家里地里的活都干,她苗条的身体不仅具备坚韧的抗压力,还孕育着巨大的爆发力。淋了雪,地瓜干平添了分量,女人一次次像举重运动员一样把那沉甸甸的东西抓举起来,甩到后背上。她如一只扛着饭粒在雪中蹒跚而行的蚂蚁。
最后一个麻袋从女人肩上掉落,躺在东厢房冷气森森的地上。潦草扎束的口子崩开,一只地瓜干滑溜而出,接着就不再动弹,像一个句号,结束了女人和大雪的这场战争。女人出了一口气,疲惫地离开东厢房。她迈进灶房,感到那里也充满着一种森然的冷,是锅灶发出的。女人摸摸锅灶,果然是冷的。一股怒意袭上来,迫使女人绕过灶台,一把撩起西屋的蓝布门帘,去寻找那个不帮她干活还不熥饭的少年。女人撩门帘的时候真有些动了怒,她过去从没如此对过少年默。相反,她极尽可能地宠护着他,无论他闯了什么祸,怎样地不讨老鲍喜欢。基于老鲍的那些呵斥和拳脚,女人越来越深地对少年默堆积着歉疚,有时这歉疚折磨得她彷徨无依,简直想死掉,付上生命来表达。
西屋也像灶屋一样,冷气森森。这家里一共只有三个人一只狗,在她进门之前,全体成员都不在,屋子就这么简单地没了人气。女人又返身到东屋她和老鲍的房间查看,仍然没有少年默。这大雪的天,少年默又和村里的其他少年格格不入,女人想,他是不是又像往常一样,躲到哪口废窑里了。少年默时常和狗一起找一口废窑,躺在里面睡觉。
女人担心少年默在废窑里的冷暖,这大冷的天。她离开家,拿着一把手电筒,去找少年默。
那时候老鲍正在大山里遭遇着一件奇怪的事:迷路。午后刚刚过去的时候,治保主任王志虎坐在那块被老鲍说是狼在上面抹掉了自己痕迹的褐红色的大石头上,跟老鲍又聊了一些敷衍的话。他早就打了退堂鼓,并且肚腹也在向往一顿热腾腾的午饭。
老鲍,我还有事,得先回去了。村里事真多,治保主任不好干。王志虎伸伸拦腰,站起来往山下走去,把老鲍留在那块大石上。
你也早点回家吧。抓狼嘛,不在一天两天,来日方长,慢慢抓。天不太好,要是下雪了就麻烦了,别在大山里迷了路。王志虎临走前叮咛老鲍。
切!老鲍差点笑出声来。如果他能在大山里迷路,那只有一种可能:他死了。人死了,脑细胞失去记忆能力,才能不记得路了。
老鲍的自信归功于狼。大山广袤深邃,村里人没事很少深入其中,老鲍过去也属于这一类人。上次和狼较量,老鲍披星戴月把大山摸索了一个月,就跳脱出那些村民,成为和他们不一样的人了。即便这两年狼消失了踪迹,老鲍也没放松警惕——或者说是惯性使然,他隔山差五还会背上猎枪去山里转一转。如此地温习功课,似乎老鲍潜意识里预感狼的踪迹必定还会出现。
所以说,没有任何理由能解释得了老鲍竟然迷路了。雪开始下的时候,老鲍犹豫了一下要不要抓紧下山回去,但他敏感地嗅到狼的气味就在前方,若隐若现。这巨大的诱惑像食物垂吊在前方,把老鲍的神经安置在一个兴奋带上,始终高高地悬着。狼的踪迹和气味时隐时现,飘飘荡荡,逗引着可怜的老鲍,在大山里直转到雪越下越大。老鲍一天没有进食,而秋去冬至的大山里,除了零星的酸枣萎瘪地在枝头上降落未落,还真没有什么可充饥的。老鲍差点想用猎枪打死一只小动物,架在火堆上烤烤吃掉,但他又担心给狼留下痕迹。狼太狡猾了,老鲍不得已,也时常兜着圈子走,把自己的气味搞乱。老鲍渴望胜利的迫切渐渐压制了饥饿,到后来,他的胃麻木了。
老鲍后来反复地想,是不是麻木通过胃辐射到大脑里,影响了他的记忆系统。否则,他人还好好地活着,为什么却迷了路?等老鲍意识到他迷了路的时候,天地间一片混沌,雪密密麻麻阻碍着他的视线,想眺望一下废窑场边他那几间房的愿望都无法实现。老鲍彻底地迷失了方向,他的世界没有了东南西北,只剩下一个剧转的漩涡。他自己像艘沉船一样被裹挟其中。
经过一段丧失理智的闯撞,老鲍冷静下来。他捡起一根看起来像箭头一样的分叉树枝,闭上眼往空里抛去。树枝落在雪地上,箭头指着一个混沌的方向,老鲍把自己交给那个方向。
这办法实属巧合,把迷路的老鲍送上正确的路。他踏上通往他家的那条山路时,看着路中间冒在大雪之上的零星的狗尾巴草的草穗子,深为自己的好运气而兴奋。老鲍的信心膨胀了几分,他觉得这是一个好兆头,预示着他跟狼之间的较量将会以他的胜利而告终。
那只狼!
那只狼,这两年他去了什么地方?老鲍确认这只狼和上次那只狼是同一只狼。那气味在他嗅觉里失踪了两年,却刻记到骨头里了。
老鲍跌跌撞撞,情绪复杂,像喝醉酒一样回到家里。女人真是反了,冷锅冷灶迎接风雪归来的男人,她却坐在炕对面一把椅子上,一付无所作为的样子。
惯性使然,老鲍手痒,奔过去就用大巴掌推搡了一下女人的头。让老鲍没想到的是,他的大巴掌遭遇了女人的抵抗。就仿佛脖子里按了一截弹簧,女人的头马上摆了回来,迅速果敢,充分证明了老鲍感觉到的那股子抵抗。女人头上缠着的纱布在这一下攻击和一下反抗之后掉落了,露出凝血后的左额。老鲍火起,仍然自负地打算再来一下。他要把这抵抗驯服掉。女人改变策略,以攻为守,在他刚刚抬起胳膊时,一跃而起,牙齿落到一块伤疤上,准确无误地咬了一口。
伤疤是外面那些貂其中的一只给他留下的——春天,老鲍强迫一只公貂和一只母貂行夫妻之事。老鲍看中那两只貂,认为他们能配种孕育出让他理想的幼貂;但母貂看不上公貂,在窝里奋力反抗。老鲍不甘心自己做不成两只畜生的主,就把貂笼打开,帮公貂摁住母貂的头,以便让公貂能顺利咬住母貂的脖子。只要脖子被控制住,那件事就算成了。母貂深知这一环节有多重要,在关键时刻往上大力摆头,猛一口叉在老鲍胳膊上。老鲍纳闷母貂为了拒绝一份不合理想的爱情,竟然能如此以命相搏。他退却了,把公貂抓到别的笼子里,让他和另外一只温顺些的母貂做爱。老鲍捧着流血的胳膊,监视着那只公貂最终完成历史使命,才去村里找赤脚医生帮忙处理伤口。
女人哪里不好咬,偏咬代表老鲍失败的印记。诡异的是,女人咬老鲍的动作,和那只母貂活脱脱地像。雌性动物微弱的自卫本能,让老鲍很瞧不起。但说也奇怪,或许是这块代表失败的伤疤再度被咬后,释放出令人沮丧的气息——老鲍不打算继续惩罚女人了;也或许是女人从未有过的样子吓着了老鲍:女人好看的杏核眼冒着怒火,把一句结了冰的话掷给老鲍——默不见了,你这只狼!
女人真的反了。老鲍连想也不敢想女人竟然胆敢这样。她胆敢这样!
6
狼有过一次刻骨铭心的爱情。
那年狼还年轻,有一段日子陷入青春期莫名的颓废情绪之中:无聊、落寞、孤僻、懒怠。简而言之,他在青春期渐渐表现出和他另外六个兄弟的不同之处,他厌烦草原日复一日的生活:进攻、猎食、争抢领地、为母狼争风吃醋。他的父亲是狼群的王,勤勉而勇猛,是所有狼心目中的英雄;另外,狼王心胸高远,目光阔达,无狼能够替代。狼王对自己的王后说,他们这个迷茫的儿子需要到外面去一下。
狼后不无担忧地说,他从小没离开过我们,没离开过这片食物丰沛的温带草原。
狼王说,草原虽大,对他的心来说却太小。
狼被许可离开广袤的温带草原,一个人到外面闯荡游历。囚居于草原,这正是狼颓废的原因,他向父母表达了感激之情,就一头跃进草原外的世界。
狼上次的路线和这次相同,他越过无数高山、平原、坡地、村庄,到达一座新的大山。他沿着北坡攀登而上,在半夜到达山顶,蹲坐在一块巨大的岩板上休息。狼经过几个月的游历,身子发育到极致,有着完美无缺的躯体和容貌。他心胸里鼓胀着一股无名的情绪,迫使他想要做点什么事情——披肝沥胆一些的、惊世骇俗一些的。
但是狼不知道它是什么事情。狼在后半夜缓缓地沿着南坡下山。他睡不着,被心胸里那股子想要披肝沥胆一番的冲动弄得极其痛苦。他下山以后,在一条溪水旁边顾影自怜一番,然后走上一条月光照耀下的山路。经过几个月的游历,他知道路两旁那黄澄澄的土地是农民的庄稼地,由此他知道前方必定有名叫村庄的地方存在,也就有羊之类的动物存在。狼喜欢羊这种纯粹食草动物的味道。有时候狼也觉得他吃掉这么纯洁的食草动物是种罪过,但他没有办法,谁让他长着一只只能消化肉的胃。
在从北坡向上攀登的过程中,狼确定这是一座广袤却贫瘠的大山。广袤是因为它的山高林密,贫瘠是因为在它怀抱里没有多少可供饱腹的美味。在他生活的温带草原,终日奔跑着浩荡的麋鹿和羚羊,及其它小型动物;而在大山里,狼攀登了整个北坡,又沿着南坡下到坡底,只遇见两只瘦小的野兔。他虽然肚腹空空,却懒得追逐那小东西,它们太不起眼了,激不起他饕餮一番的欲望。所以狼沿着庄稼地中间的山路前行,打算去找体型远远大于野兔的羊,甚或猪。
狼并不知道,他的目标是羊,却在走向一场爱情。
两年过去了,狼一直忘不掉,当他站在山路尽头打算走到院子里的时候所看到的那双眼睛。狼其实在路上很早就嗅到貂的气息,他太饥饿,放弃继续走到村庄里去吃羊的想法,决定在这里弄一只笼子里的貂,不是羊也可以。狼观察一下四周:门窗紧闭,四周旷达,没什么危险。他迈开腿朝笼子走去。
在笼子跟前,狼见到了她。她站在貂笼旁边,身后是砖头垒砌的一个矮趴趴的小房子,她的窝。她四爪着地,紧紧地扒着泥土,背上的皮毛竖立,肌肉紧绷,随时准备扑上来,跟狼展开捍卫貂笼的搏斗。显然,主人把她的窝安置在貂笼旁边,是为了让她保护那些东西。
狼有些晕眩。他以为是饥饿使然。他和她之间隔着两三米的距离。他试探性地往前迈了一步,她立即更为严密地调度自己,喉咙里发出示威的声音。
她是一只优雅而年轻的母狗,鼻头挺翘,皮毛软顺,眼睛晶亮亮的。狼尤其喜欢她因戒备而一丝不苟凛然着的容颜。狼更严重地晕眩了一下,差点站立不稳。他们在月光下站立了很久。狼后来掉头离去了。他穿过那条山路回到大山里,抓住一只野兔充饥;然后在微明的天光下,找一处可以安身的地方,建了一个窝。他原本没打算在这座大山久留。
狼第二个夜晚再度光临老鲍家的院子。他和母狗像头一个夜晚那样对立良久,然后掉头离去;第三个夜晚,仍然如此。狼不记得这样过了多少夜晚。他白天在大山里痛苦难耐,整日蹲坐在大岩板上,眺望山下,期盼太阳落山。有一个夜晚,狼悄悄走进院子,没有看到母狗。但他嗅得到她的气息。狼在狗窝前踌躇良久,最后低头钻了进去。
这样的日子过去了一段时间——饶是狼最大限度地轻手轻脚,并且不侵犯那些貂一根毫毛,老鲍还是发现了。狼记得,那夜他离开时,恰好老鲍开门出来解手……
美好总是有限的。
狼在下一个夜晚潜行在山路上时,就差点遭遇一个机关。他没看出那上面有什么端倪,但是母狗趴在路旁一丛野草后,等了他半夜。他过来的时候,母狗从草丛后面闪出来,挡住了他。狼看了母狗一眼,母狗把目光投向月光下的路面,告诉他那里有机关。经过几个月的闯荡,狼见识过人类用铁夹子捕猎动物的伎俩。他打算绕行过去,母狗温柔而坚决地阻止了他。狼那么地爱她,对她言听计从。母狗转身回到院子里,在窝旁停下,用目光严厉地命令他离开。
此后又过了几个夜晚,母狗每晚都等在路边,阻止他的到来。狼感到了深深的痛苦。他抓住一只野兔,没把它吃掉,而是叼到山路上。第二天,老鲍看到铁夹子夹住的不是狼,而是兔子。他仔细审视,看到兔子在被夹住之前,脖子已经被咬了一口。老鲍恼怒万分。他背上猎枪,开始进山抓狼。
哦……狼记得那些在大山里和老鲍周周旋旋的时光。那些时光给了他强悍的记忆,使他直到现在都能辨识出老鲍的汗味、老鲍的脚印、老鲍的喘气声。
狼陷入这样一种生活:白天他打起一百分的精神,跟老鲍在大山里斗智斗勇。他利用溪水等事物尽力消灭自己的行迹和气味。老鲍也会。老鲍用树枝当笤帚,边走边扫掉自己的脚印。他们互相追踪,互相躲避;夜晚,狼也打起一百分的精神,悄悄潜行到爱人附近,只为聊解漫长白日里难耐的相思。狼接近爱人的路线一夜比一夜迂回曲折,为的是躲避老鲍埋在浅土层下的铁夹子。谁知道老鲍会在什么地方、埋多少那种玩意儿。老鲍在埋铁夹子的地方撒上驴粪,以掩盖自己留下的人味……总之,狼拿着性命来奔向爱情。
但是,狼有多少日子没和爱人耳鬓厮磨了啊!母狗总是能嗅到他到来的方向,提早挡在半路,阻止他靠近老鲍的家。忧伤使她清澈的双眼盈满泪水。她一次次用那盈满泪水的眼睛,命令他离开这个危险的地方。狼绝望极了,他要带母狗离开,到大山里,或者,带她返回草原。他给母狗讲述那广袤而丰润的温带草原,他那英武勇猛的父王,他的兄弟,他们的狼群,他自小的玩伴。他憧憬着和她一起出现在父王面前,父王该感到多么荣耀——儿子闯荡世界,带回了自己的爱人……
母狗坚决地拒绝了狼。她的眼里滴下泪水。狼明白母狗对老鲍的忠诚。狼返回大山,独自舔舐痛苦的滋味。他决定继续在大山里过着这样的日子,只要每个夜晚能在附近远远地看一下自己的爱人。
老鲍最后还是用一个巨大的陷阱打败了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