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少年默的想象中出现了一只狼。巨大的岩板白如冰层,悬浮于广袤的夜空中——狼蹲立其上,狼眼迷离,闪闪烁烁;尖削的耳朵孤独竖立,覆着一层浓稠的月光蓝。
除此之外,大雪、冰河、凛冽的风、裸露的石岩、大树、广袤夜空中的圆月,这些纷杂的事物伴随着幽深秘密的物语,也进入了少年默的想象。绵密,丰厚,孤高,一如少年默双唇闭合下的世界。在他父亲老鲍看来,少年默身上有许多极不讨人喜爱的古怪,比如他生下来就拒绝哭泣——少年默从把头钻出他母亲腿间那一刻起,就用沉默对待这个世界。没有谁的诊断能证明这是物理性病症——他的声带和听力都没有任何问题。沉默打包收藏了与之有关的事物:笑、呼唤、哼唱、呓语、哭泣、咒骂,因此古怪凸显,不讨老鲍的爱成为无可避免的后果。少年默深深知道这个。他孤傲而优雅地蔑视着老鲍的呵斥和拳脚。
天将亮未亮之时,少年默的瑰丽想象在嘈切之语中结束。最后场景中出现一个男人。狼和岩板消失,如背景撤掉,这样就凸显出了男人:他奇怪地拎着一双鞋。嘈嘈切切的低语似远似近,仿佛六管晶体管收音机的沙沙声,萦绕在少年默混沌缭绕的睡意里,渐渐消失。
一层淡淡的秋霜贴在窗玻璃上,薄如窗纸,被老鲍的吵吵嚷嚷震碎,一块块滑落。阳光乘虚而入,蜂蜇了一下少年默的眼睛。少年默蹙起眉,从床上坐起,脚在地上摸索着找到鞋,趾头爬行,伸进去。白力士鞋立刻被塞满,紧紧裹着少年默的大脚趾。少年默想到刚才幻境中的那双鞋,他决定跟老鲍要一双。新的。
老鲍的吵嚷像风,卷起一股熟识的貂的腥臊气味,立刻填满空寂的院子。
畜生!胆子真肥!看我怎么杀了你!
少年默蜷曲着大脚趾,提上鞋跟。他看到老鲍在貂笼跟前徘徊、数点,咒骂喷溅出的唾沫星子纷纷扬扬,撒在貂的身上。貂们度过漫长的一夜,肚腹正饿着;该是吃饭的时候,却久久地忍受着老鲍的愤怒。他揪扯着一只空笼子——少年默看到它露出一个洞,棋盘格子似的铁丝参差不齐地沿着洞口断开。老鲍正是在揪扯那些铁丝。一些尚未干涸的血不规则地洒落在铁丝笼子和地上,阳光下闪着新鲜的红光。
老鲍愤怒着,踢踏着地面。一扭头看到少年默——那古怪的孩子正蹲在地上,两手圈起抱住脚踝,眼瞅着一块空荡荡的地面,后脖颈抻得笔直,发角细细的绒毛苔藓一样铺展着。老鲍走过去用脚尖踢一下那直愣愣杵起来的膝盖。
少年默身子歪了歪,不予理会。他正看着地上的几朵梅花,那是动物的印迹。白霜轻薄,阳光一起,就吱吱地消散了;梅花像风扫过,转眼不见踪影。少年默站起来。
你,听到什么声音没?
老鲍盯视着少年默,摆出一种蛮横的逼迫。
少年默不吭声。他听到很多声音,像收音机找不到台时的滋拉声,雨打地面的沙沙声,树叶成片刮动的哗啦声。他还听到动物的低语:软软的呜咽、忧伤的召唤。那是狼语,梦境结束前嘈嘈切切,渐行渐去。
但是少年默紧闭着双唇,把这些秘密摞放在心里。
老鲍带着明知如此还白费力气的恼怒,再次用鞋尖撞了撞少年默的一只膝盖。少年默听到自己膝盖内侧的半月板弹动了一下,发出忍受压力的叹息。这昭彰的欺负,激起少年默深沉的怜悯。他更为严肃地蹙起眉,然后抬起一只手,抚摸双眼间那堆积的皮肉。那是他最喜欢的一块表情肌。
少年默的母亲从锅里舀出五瓢浑浊的脏水,泼到院子里,然后用一把炊帚大力地划着锅面,把锅底最后的脏水聚拢到水瓢里。她泼第六瓢脏水的时候,顺带看了少年默两眼,表达她无奈的歉疚。
吃饭吧。
女人把瓢挂到一根钉子上。钉子下的墙面印着水瓢鲜明而肮脏的轮廓:半个黑色的圆。她早就做好了饭,没有其它事情做,就把饭从锅里拿出来,刷着锅,和那些貂一起等待老鲍结束愤怒。
老鲍坐到板凳上,乜斜着女人。女人戴着围裙,两根带子在腰后紧密地绑扎起来,把腰束紧,突出了胸前和臀部的四团肉。天将亮未亮时,老鲍被体内一股燥热憋醒,他摸到女人两片熟睡的臀拱在自己的大腿窝里,像找到取暖之处的猫那般安详,忍不住爱心泛起。女人的身体睡意朦胧,像婴孩般纯洁,同时又湿润丰茂,透着浓烈的不洁——温良的忠贞和可疑的放荡,这些气息,同时通过女人的身体传递出来,让老鲍疑心她在梦里的行径。愤怒和爱意相互搅扰,折磨着老鲍。
此刻老鲍模糊想起,在他饱受愤怒和爱恋交替折磨的那段时间,似乎听到外面有什么异动,像动物喉咙里发出的低微的呜咽。但女人的哼咽距他更近,轻而易举地压住了其它声响。
现在想来,那个时间,失踪之前的那只貂正遭遇着不测。淋拉的血迹表明它曾英勇地自卫过——但显然,它的对手更为强悍。那东西必定有一口獠牙,锋锐如铁钳一般,能轻而易举地破笼取物。老鲍懊恼地想象着那个画面,并遏制不住要嫁祸于女人的念头。女人把一盆玉米面粥两手端着,小碎步维持着平衡,走到饭桌旁边,弓下腰。老鲍瞥见女人锁骨下垂吊的两团肉,很气恼,伸手把搪瓷盆子拨拉开。玉米面粥立即像一片黄布铺在地上;盆子轻盈地凌空而起,做了几个优美的侧翻,然后遇到女人的左额。这障碍物使它迅疾地落到地面——地面更硬,它哗啦啦地掉落了几片洁白的瓷;盆口更甚,一圈红瓷在日月的打磨下本已狼狈不堪,现在索性所剩无几。
狗娘养的狼。
老鲍骂道。
女人抖索了一下,忍顺着,立即从灶口拿起笤帚。她捂着自己的左额。几滴粥溅上老鲍的解放鞋,黄兮兮的难看,败坏了老鲍的胃口。他站起来走出去,到厢房里拿出猎枪。
狗先前不知道躲在哪儿,现在一声不吭地蹲在院子里,银色的皮毛紧贴着少年默瘦棱棱的腿。少年默仰头朝着东面的大山眺望,一只手扶着狗头。
狗两岁,有一只两岁狗应有的健康年轻的体魄,双耳聪慧。老鲍想到它在天色将亮未亮时分竟然保持了沉默,让那只很可能是狼的东西掳走了貂,又忍不住要嫁祸于狗。老鲍端起猎枪,枪管直直地挤着早上的空气,对准狗两只耳朵中间的部位。
狗歪歪狗头,嗓眼里唔地发出一声疑问。老鲍瞄准了好一会儿,最后把枪管挪移到少年默两眼中间那堆蹙起的皮肉上。少年默沉默地站着,鼻子里哼出两股不屑一顾的气流。他细细地体味着呼出这种气流的优雅感觉,很理直气壮地用手指指自己的白力士鞋,让老鲍注意他蜷曲的大脚趾把鞋前脸顶撞成什么样子了。再不换双大点的,前面的橡胶和帆布就要分家了,那时少年默就要把脚趾头露在外面走路。
一块七!老鲍气咻咻地从钱的角度打压少年默的理直气壮。一块七一双!钱是天上刮来的!把脚长那么大干什么!老鲍说。
少年默往前欺近一步,继续顽固地指着那双鞋。他脑海里出现那个拎鞋的男人。但显然不是老鲍。在少年默的梦里经常出现一个面目不清的男人,每次都不是老鲍。少年默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老鲍已经欺负过了,失去继续和少年默耗在院子里的想法,遂绕过少年默,大踏步走上一条山路。
老鲍在这个早上的愤怒自此发泄完毕。他把猎枪皮套绾在右肩上,头也不回地走到大山里。他要去猎杀那只掳走貂的狼。
2
狼出发的地方是一片广袤的温带草原。
他从夏天开始动身,带着他统领的狼群,穿过大片的针茅草、胡麻花、百里香、鹿和羚羊,到达草原和平原的边缘地带。他停下来,转回身去,和他的狼群告别。狼群齐声长嗥,恋恋不舍地告别他们的王,返回草原。他们试图挽留和追随他,但统统遭到了拒绝。
狼迈开腿,保持着十公里的时速,穿越无数的森林和山地,躲过猎人,在秋天来到这里。最后的一天,他拿出追逐猎物的劲头,以每小时五十公里的速度,穿过最后一片树林和几个村庄的庄稼地。傍晚时分,他抵达大山的北山脚下,登上一块坡地躺下来,筋疲力尽地喘息了很久。之后他在太阳的余热中睡了过去。
半夜时分,狼从长觉中醒来。他晃晃头,感到从中补充到了不少的体力。他已经许久没有过这样死沉的睡眠了。在他的狼群眼里,他是那广袤的温带草原中一匹最孤独的、心事重重的狼,他们时常看到他整夜不睡觉,朝着远方凝望。
狼抬头看了看大山。月色清幽,广袤的树木晃动着黑色影子。他缓缓离开那片坡地,轻捷无声地走入树林。最后的这一天他基本没有进食,只在趟过两条溪流的时候,顺便喝了几口水。在奔跑的途中,他遇见过野兔麻雀和松鼠,它们见他如此迅捷,凭经验推断这是捕杀前的最后冲刺,都以为必死无疑。他们慌不择路地奔逃,却发现他无视它们的存在,仿佛他前头有更重要的目标,或身后有更强悍的追捕者。他从一只野兔身边腾空而起,落在五米之外,四蹄插进土里,腾起一片尘雾,然后闪电一般窜越而去。野兔惊恐地在他身后木立良久。
在一条从山顶流下来的小溪旁边,他停下脚步。溪水返照着圆月的光辉,他看到里面中年的自己,感到有些陌生。在草原的这几年,他从未照过溪水,因此不知道自己原来已是这般模样。他年轻的时候,有一身发亮的银灰色皮毛、清澈的眼睛、狭窄紧绷的胸肌、强健有力的背与腿。如今这些体貌都有了松垮晦暗的迹象,原本高高的肩也萎缩了不少。
是,他叹了一口气。他已经不年轻了,这一点他知道。他像世间任何生物一样,在经历了青年之后,无可避免地走向了中年。在温带草原当狼王的几年里,他保持着生存所必需的凶猛血性,身体和心态却在走向垂暮。
狼沿着溪边往上攀登,在后半夜到达山顶。他登上一块巨大的岩板,看了看天上的圆月,发出久违的嗥叫。接着他跃下岩板,在大山的南坡上俯行,于黎明前到达山脚,又趟过一条溪流。他踏上一条弯弯曲曲的山路,这条两边都是收割后的庄稼地的山路把他送到老鲍的地盘。
老鲍的家离开村庄有二百米,孤零零地立在一片废弃的窑场旁边。狼嗅到浓郁的动物的气息,他在山路尽头停下了。天色将亮未亮,老鲍家门窗紧闭,窗户下面卧着月季花丛,开着两朵尚未落败的花朵;房东头并排站立着两株银杏树,树下贴墙摆着一排貂笼;最后一只貂笼旁边,紧挨着一个砖头垒砌的窝。狼知道,那是一个狗窝。
狼站在山路尽头,凝望许久。然后他走进没有院墙的院子,缓缓靠近那排貂笼。
狼饿了。除了喝过几口溪水,他一天没有进食。狼嗅到那些春天出生的年轻的貂发出的气味,那是它们经过了夏天旺盛的生长期而发育良好的肛袋腺分泌的特殊气味。狼深深地呼吸,把这诱人的气味吸到肺里。
然后,狼缓慢地走过那排貂笼,站在狗窝旁,嗅立良久。狗窝里无声无息。
狼离开狗窝,选中一只气味最浓烈的貂,在它的笼子跟前停下来。狼伸出舌头舔了舔牙齿——它们不像年轻时那么牢固坚硬,却也在撕咬生活中保持了尖利。他张开嘴,选中一根铁丝,把它搁在上下牙齿之间。他像在草原时撕咬其它动物的骨骼那样撕咬那些铁丝,很快就撕开一个像动物肚腹一样的洞。貂感觉到了危险,在里面跳窜不已,他果断地把尖利的獠牙插进貂的脖颈。
他的牙齿深深地插进貂的皮肉,那温暖的肉和血,让口腔生出甘甜的津液。他叼着貂,离开笼子,从容地走着,感到体内滋生起新鲜的血液,汩汩流淌着穿过肌肉,皮毛因之也焕发出年轻的光泽。
踏上山路,狼停下了。他回过头去,凝视银杏树下的狗窝。
狗站立在窝门口。
夜霜静静地下着,狼嘴里叼着貂,血滴滴答答地落在秋天下满白霜的土地上。一缕貂血悄悄地往他喉咙里虫爬,他感到发痒,缩紧喉咙咽下血。狼听到自己的喉咙发出咕噜的一声,他有些难为情,忍不住哼咽了一下。
将亮未亮的天光下,狗站立不动。狼看到这是一只英俊的年轻的狗,两耳尖削,鼻头挺翘,四肢英俊,身上银灰色的皮毛正要在渐亮的天光下发出绸缎般的光。
狼看到狗向他迈动了一步。狗走路的样子那么潇洒,狼不禁想起年轻时的自己。他又哼咽了一声。狗歪歪头,也哼咽了一声。狗或许认为自己也是一只狗,狼想。狼站在小路尽头,嘴里叼着貂,他想让狗明白,他长着一只消化肉的胃,这不是他的错,他没有办法。狼感到狗明白了他的意思。狗又向他迈进了几步。
狼揣着一颗沧海桑田的心,静静地站立在山路尽头。狗一步步走过来,发出的气息让狼要窒息。狼深沉地看了一眼狗,又哼咽了一声。他感到一些突如其来的痛苦。
天要亮了。狼知道,他必须返回大山。他掉转身子,叼着那只貂,缓缓地向前走了两步。然后他回过头,看看后面的狗。狗也走上山路。狼又掉转身子,缓缓前行几步。他再度回身,看到狗迟疑地停下了。老鲍家的院子铺着一层淡淡的白霜,狗退回去,站在白霜上。狼停在那里等了两分钟,终于掉头走远了。
狼穿过山路,走到山脚下。接着他跃进小溪,卧低身子,让秋水漫过脊梁。最后他爬上南坡,在一块草地上停下来。他蹲伏下去,把四肢和肚腹深深地贴在草地上。狼感到很虚弱,不仅仅因为饿。他把下巴支在草地上,闭上眼睛喘息片刻,然后开始吃早餐。他撕扯下一块肉,那肉贴着食道,滑向空荡荡的胃。
狼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