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不是对唐梦和我那几个爸爸的过去和现在感兴趣?我是知道很多,但不想没完没了地嚼。不得不说的时候,或突然来了兴致,我会告诉你。现在,我要停下来,先说说我那一勾子事。
那天,我很不痛快。唐梦居然让我对马未好点儿。准是马未告我状了。唐梦并未训我,反而是央求的语气。怎么说也是你爸爸——好像我虐待马未,我是暴君,马未是小太监。他们一起过日子时,唐梦也没这样迁就过他。唐梦怕马未再度自杀,还是打算旧情复燃?如果唐梦和马未从此伙穿一条裤子也没什么,我不在乎。可是,唐梦没问我怎么回事,就让我对马未好点儿。
我不痛快,更无心上课。稍后,我会告诉你我是怎么逃课的。我出了学校,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逛。我不想找付成,也不想找刘月——他的屁股还被火烤着。游戏厅倒是可以去,可几天前看到的那一幕令我作呕。不知不觉就到了境门街。境门街的逍遥铺我常去,我的面具都是从那儿买的。老板娘膘肥体壮,总是抓着诸葛亮爱用的那种扇子。她一见我就喜滋滋地说来新货了。我出手大方,从不和她搞价——也只有买面具这样。她寻了半天,只是眉毛蹭一抹灰尘。明明在的呀,难道卖掉了?她看着我,嘟嘟囔囔。再找也不过让她眉毛多蹭些灰,我转身走开。她向我保证,下次有新货一定给我留着。不知买面具的是个什么样的家伙,像属于我的东西被他人夺了,我发狠地踢一脚地上的空瓶子。
中午,我转到商场门口。我不打算回家,如果唐梦有事,看马未怎么喂自己脑袋。我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来来往往的男性面孔,忽又想起那个问题,谁是我爸爸?我不在乎,真的不在乎。不在乎并不等于不想,我还是想知道。可能三个中有一个是,可能一个都不是。我和他们谁都不像。唐梦自己都搞不清楚——她是真的搞不清楚?我想,这世上总有一个人是我爸爸,如果与那三个人无关,必定是这些陌生面孔中的一个。我的目光不由胀粗,再望过去,竟有和他们说话的冲动。没一个人理我。我傻子一样站着,看。
看。看。看。
我走进商场,乘电梯上到六楼。看到一个中年男人,我死盯住他。那个男人,那个头发油亮的男人坐在通道的椅子上,跷着二郎腿。我走过去,停住,又折回来。他像极了我的爸爸。他和我一样都是小眼睛,大耳朵。我在他面前走了两个来回,他下巴尖尖的,脖子细长。我的爸爸就该这个样子。我脑袋里似乎储存着他的照片。
他终于注意到我,眉毛向上折起,是逗弄小动物的神情。
我在他面前停住。
他嘴唇撅成询问的圆形,上面印了几个黑点。
我突然叫声爸爸。
他的嘴马上咧开,要爆笑的样子,脸随之抽紧,你干吗?
我又叫声爸爸。
他拽下跷着的腿,身板竖起,低低地喝,滚开,小杂种!
我说,我知道你是我爸爸。
他一把揪住我,目光凶恶地扬起手,毫无疑问要扇我嘴巴了,但并没落我脸上,而是极快地从兜里抽出两张票子,往我手里一塞,推我一把,同时射出一个:滚!
我滚开几步,不敢相信他给我钱。老天,二百元呀。再次回头,一个披着长发的女人站他面前比试一件裙子,大约让他参谋。那个女人往试衣间走,他跟过去。尽管他没往我这边看,可我觉得他的目光在寻找我,或者说躲避我。
真是我爸爸?我举起照照,钱是真得没法再真。我没有走开,在他和她附近转悠。女人终于选定那件裙子。交完钱,两人踏上电梯。女人在前,男人在后。我仍然跟着。男人回头,狠狠瞪我一眼。于是,我又一次目睹他的尊容。他眼睛没那么小,耳朵也没那么大,似乎突然整容了。与我心中的照片并不吻合。咦,怎么回事?不是我爸爸,干吗给我钱?下到一层,我似乎明白了。我没再跟他们,旁边是麦当劳,我要犒赏自己。
我像唐梦那样买了一兜包子。马未缩在沙发上,抱怨饿成两张皮了。你们一分钱不留,我吃空气呀。我说,你饿那么多天,不都没事吗?他懒懒地嘿一声,臭小子,取笑我呀。我说,没有啊,你就是饿不倒么。他说臭——嘴巴塞住了,后边的话吞进肚子里。
再次张嘴说话时,他问我记不记得我在黄山包子铺干的坏事。我摇头。他说那次带我吃黄山包子,我尿了一地。你那么能尿,从一个桌子流到另一个桌子下,差点滑倒服务员。马未笑起来,很得意的样子。我真不记得了,但马未确实带我干过好多事。老皇历了。马未招招手,让我坐他身边,并摸住我的头。这也是个老动作,我已经不习惯。他问我中午干吗去了,我说去同学家混饭。他说你妈咋回事,什么事也没你吃饭重要呀,吃好饭才能学习好。你曾是我所有的希望啊,我是想把你培养成歌唱家的,可……这不怪你,你是无辜的,只是……你成了混混,完全是你妈的责任。我挣脱出来,站他对面,混混就混混呗,这年头能混就是本事。他说,你瞧你瞧,这就是小混混口气,你不能这样啊。
我又想到那个问题,谁是我爸爸?到医院或许可以认定,可是我又很害怕,怕做出来,又怕做不出来。我不去,他们哄不了我。让他们心里打鼓吧……忽又想起那个男人,我仍难以相信,可钱就在兜里揣着。
第二天,我很快就离开学校。你可以说那是逃课,但告诉你,我每次都请假,而且理直气壮:帮唐梦相亲。老师都知道我是单亲,还知道唐梦找另一半必须过我这一关。一次,老师不耐烦,要和唐梦对质。你妈三天两头相亲,还没相中?我说你一问她脸上挂不住,她会撕了我。老师抬抬手,不知被我吓住,还是更加不耐烦——连嘴都不张了。偶尔,我也以肚疼作借口,谁也没规定我不准肚疼,谁也不会钻我肚里验证。
昨天的一切始终让我惊愕和兴奋。那只是一次奇遇,还是……待会就知道。我眨巴着小眼,搜寻着可能的目标。一辆轿车停在富豪大厦前,一男一女从壳子里钻出来,女的提着包走进大门,男的站在车尾,抽出烟,点上。
爸爸。我观察一会儿,凑过去。
叫我?他指着自己鼻子,脸很白,大萝卜一样。
你是我爸爸。
他嗤地一笑,傻小子。
我叫,爸爸!
他突然扯了我的耳朵,谁教唆你的?
我……妈。我疼得直吸气。
哪个是?
我的手指转着,他随着我转,我盼望那个女人出来。她似乎粘里面了。男人松开手,滚,小心送你坐牢。
我恶狠狠地说,我妈饶不了你。
他爆开脸,还骂了脏话。
我没走远,而是候在广告牌下。女人出来了,还有位女伴。她们快到车旁时,我冲过去,几乎撞了男人的腰。爸爸!我叫得又响又亮,像吓唬付成那样。
男人再次揪住我的耳朵,怎么又来了?……这野家伙叫我爸爸!后半句显然是对女人说的。一个女人荡着笑说,老三,别真是你儿子吧。男人说,要是我儿子……哼,我早捏死他了……滚!他松开我,还踹我一脚。
我说不出的沮丧。三个人钻进车门,我不知哪儿来的勇气,奔到车前,伸展胳膊贴过去。我爸爸爸爸地尖叫着,像挨了揍。车只需往前一步我就完了。但车被我镇住。男人下车,恼羞成怒地拎住我……那个女人拦住他。她温和地问我,你妈妈在哪儿?我看着她,猜不准她什么意思。她笑笑,从包里夹出十元钱,阿姨还有事,你站远点儿。我退了两步,似乎被她的微笑施了魔法。直到甲壳车远去,我还在那儿定着。
天上掉不下馅饼,很早很早以前,马未对我说。我甚至能记起他的表情,但马未还说过一切皆有可能——如果他嗓子不坏,成为歌唱家肯定没问题——他什么也不干,包子不也掉他嘴里吗?我气馁了一会儿,吹起口哨。我不在乎,真的不在乎。
我用那十块钱买了两个火烧,边走边吃。到武城街口,一个已经进肚。本打算把另一个也消灭,端详一下,将肉抠出来塞进嘴巴,面饼仍用食品袋兜着。武城街人来人往,据说是痞子和小偷的天下,可别蹭着他们。我和他们不一样。我和所有人都不一样,我有三个爸爸呢。
我物色到一对男女。男的啤酒肚,可能是肚子太大的缘故,他没系裤带,而是从肩膀上吊着,女的比他年轻许多,细瘦,藤一样缠着他。看样子是买鞋,他们在鞋店停留最久。我跟一会儿,终于等见男女分开了。男人给女人买雪糕,女人走进鞋城。
我叫声爸爸,男人抬起头,好像我说的是鸟语。
我把那个没馅的驴肉火烧塞他手里,我妈给你买的,她跟你要二百块钱。
男人瞪着我,你妈?
我往对面指指。
男人忽地沉下脸,你妈是谁?
我说,我妈是我妈,爸爸,你连我妈都忘了?
男子吼,你认错人了!
我说,怎么会错,你是我爸爸呀。
女人似乎喊他,他把火烧摔给我,可能是因为慌乱,给女人买的雪糕也归我了。他要走,我揪住他,火烧和雪糕散落到地上。
我妈要钱!我用标准的男高音喊。
他嫌恶地甩我一下。我能让他甩掉么?抓得更紧。开始有人围观,男人的脸涨得血红。
你妈的……他呼哧着骂,将人民币打我脸上。钱掉在地上,我马上用脚踩住。
二百!我没有妥协。
他骂句更恶的,速度更快地甩出一张。我捡起钱,还有火烧和雪糕。男人已走进鞋城,我可以马上溜掉,但我没有,而是背着众多好奇的目光走进对面的商店。我坐在条椅上,消灭掉没馅的火烧,再撕开雪糕,竟是我最爱吃的酸奶味。包装上那个蒙古族大妈,笑脸像盛开的菊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