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小天只穿着一条裤衩和一件背心,抱着血淋淋的左腿坐在房间的地上。小象家的狗在对着顾小天叫。叫一声顾小天就抖一下,一身鸡皮疙瘩,满头冷汗。三象的爸妈坐在椅子上,嘴里都叼着烟卷,三象嫂子坐在床上面无表情,床前的小板凳上坐着三象老婆,头发凌乱,我进门时她抬一下眼又垂下,右手不停地摸扣错了的第三颗纽扣。一旦她想把扣子解开重扣,三象他妈就浑浊地咳嗽一声,她的手就不得不缩回去,所以衣服一直斜吊在身上。
“来了?”三象他爸说,指着顾小天和三象老婆的手指气得直哆嗦。“这两个畜生啊!三象不在家,他们就,伤风败俗啊!我们一家人的脸还往哪里搁啊!”
顾小天对我翻了一下白眼,继续抱着左腿出冷汗,断指的根部在蠕动。我脱下孝服,又脱下外套给顾小天披上,他又给我一个白眼。
“你怎么——”三象他妈说。
我说:“这事应该找我叔叔来。”
“村长有什么用!”三象他妈说,“除了要钱,他就知道你好我好,屁大点事都吓得尿裤子。那还不如直接送到公安局了。”
不找叔叔也行,但找谁也别找我啊。我看着顾小天,他竟然也在看我,目光里有种坚定的、邪恶的嘲讽,仿佛被捉奸的不是他而是我。对视了十秒钟左右,我败下阵来,心里突然一阵莫名其妙的惊慌,我突然感到了难为情。顾小天的嘴角翘了翘。他凭什么这个时候还翘一翘嘴角。
“要不是这条狗,”三象他妈指着狗说,“就让这狗东西的跑掉了!三象出去干活儿时就说,养条狗防贼,这臭不要脸的不要,嫌狗脏,吵。原来,怕贼不来呢。”
三象老婆嘤嘤哭起来,说:“妈,没有,我没有。”
顾小天说:“婶儿,你可别瞎说啊,是我找上门的,加这次也就二十次。”
三象他爹气得烟头落到腿上,烧得蹦起来,上来就是一脚,然后对小象家的狗喊:“上,上,咬死****的!”幸好狗拴着,只跳起来狂吠几声。
按三象他爹的说法,他们早就发现儿媳妇不对头了。过去三象老婆晚上不抱一抱儿子睡不着觉,最近隔三差五就把孩子送给他们老两口带,晚上也不领回家。一个晚上,三象他妈去西头的亲戚家送喜礼,回来路过三象家的后窗户底下,那会儿才十点半,屋里的灯就熄了,她听到有人在里面说话,而那晚上孙子说好了跟他们老两口睡。她以为儿媳妇在听收音机,就没上心,经过了就忘了。过了几天她在饭桌上提起,孙子说,有天夜里他也迷迷糊糊听见谁在说话,早起问妈妈,他妈拍了他脑袋说,哪有谁说话,做梦了。小孩拿不准,就当是做梦了。三象他妈觉得有问题,就问孙子,这样的梦做过几次?孙子说,两次。三象他妈当时脸就撂下来了,背地里跟老头子开始嘀咕。三象他爹不吭声,儿子不在家,儿媳妇又有几分姿色,不好说。半夜里他就躲在三象门口的草垛里,连守了四个晚上,没看到儿媳妇之外的人从大门进出。第五个晚上就在草垛里睡着了,等醒来已经鸡叫,满天的星星落了下去。他拍掉身上的草叶往家走,刚走几步,看见顾小天抖着衣领子走在三象家的围墙外面。老头多了个心眼,天亮送孙子回家时特地检查了一下围墙,发现有一大块地方被蹭得平滑,还沾了点泥印。老头明白了,有人是不喜欢走门的。
今夜里抓奸他们有备而来。这两天晚上三象老婆又把孩子送过去,她要看鼓乐班子演出,回来比较迟,怕耽误孩子睡觉。老两口就差小象盯住她,啥时候回家看准了。昨晚因为跳脱衣舞,她看到很晚,老两口估计出不了事。今晚不脱了,不好看了,没准有情况。果然,三象老婆站在鼓乐班子旁边不到十一点就开始打哈欠,等小象撒了一泡尿回来,三象老婆不见了。小象找了半天,只好去她家看,正赶上婶婶熄灯。小象赶紧回家报告。一家人就出动了。
三象他妈在窗户后确定里面有人声,就转到前面去敲院门。三象他爸牵着狗避在墙外。顾小天摸黑从床上爬起来,抱着衣服,只穿了背心裤衩就急匆匆开始翻墙头,他正打算落地,小象家的狗扑上去,生生地拽下一块肉。
现在,顾小天抱着缺了一块肉的腿,嘴里咝咝地出冷气。他感到的只是腿疼。
三象老婆在嗓子眼里哼哼:“爸,妈,我下次再也不敢了。让我回去吧。”
三象他妈用鼻子冷笑一声,“狗改不了****!看三象回来你有什么脸说话!”
“让她回去吧,”顾小天有点玩世不恭,跟他无关似的。“我下次不会再找她了,我找别人去。”
这回三象嫂子都看不下去了,她说顾小天:“你怎么这么不要脸?”然后对弟媳妇说,“天下男人都死光了?你找这样人!”
三象他妈瞪了她一眼,三象嫂子才发现自己说的不合适。我也觉得顾小天有点不要脸了,这话说的。所以我说:“小天,别胡说。”
“我胡说?”顾小天扯下外套扔给我,“不找她,我当然得找别人。除了比你们少个手指头,我他妈一样不少!男人嘛,不找女人找谁!”
我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了,我总不能跟他说,小天啊,你这样做是不对的。我看看三象他爸,他说:“侄子,你从小跟三象玩到大,他就信你的。你说该怎么办。”
“能不能先找块布把他伤口包一下,找件衣服?”我说,“别弄出什么毛病来。”
“弄出就弄,”三象妈说,“他现在死我都嫌晚了!”
三象他爸白她一眼,“听大侄子的。找布。”然后对大儿媳妇说,“把她弄回家。”三象嫂子从床上下来,拉起弟媳妇往外走,出门的时候小声说:“你啊,怎么说你呢。”小象、三象他妈也跟着出去了。三象他爸牵着狗也要走,我赶紧站起来跟到门外。还在下雨,雨点大而稀疏,落到脸上冷飕飕的。“叔,我看还是别见官了,也不好声张,动静大了对谁都不好,”我说。
“我还有什么好说的,我这老脸啊。”三象他爸说,打了自己一耳光。“你当兵的,见多识广,你操办吧。我咽不下啊。你看这院子,三象辛辛苦苦在外挣钱,铺条路的砖钱都没有。”
他看着要哭出来,我赶紧安慰,表示一定尽心尽力。我回到屋里刚坐下,小象在门外把顾小天的衣服和一块发黑的白布扔进来,顺手把门关上,挂了一把锁。
我给顾小天包扎好伤口,扶他穿好衣服,整个过程两人没说一句话。然后我们面对面坐下。他盯着床单上平庸的大花朵一看就是半天,还是我沉不住气,我说:“小天,我们有好几年没见了吧?”
“是么?你每次回来我都看到过,”他还盯着那些大花朵,说完了收回目光,纠正道,“碰巧看见的。”
“你就,打算这样过下去?”
“这样不好么?”
“我是说,做点事,早点成个家。你妈常和我妈聊,她放心不下你。”
“有什么放心不下,”顾小天笑了一声。“我觉得这样挺好的。”
“你其实不必这样,”我只说了上半句。
顾小天断指的根部剧烈地蠕动几下。“你想说,不就少一个手指嘛。”他突然开始正眼看我。“没错,其他地方都正常。可是,你知不知道,这根手指对我意味着什么?对别人,十个手指,加上十根脚趾可能都是多余的,对我不一样!这个,”他把断指举起来在我面前用力地摇晃,“你让我用一条腿来换我都觉得赚!”
我点点头,让他继续说下去。他需要这样像声讨似的对另外一个人说话。我想他明白三象他爸为什么让我过来,我们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他是我兄弟,三象也是我兄弟,他和三象同样是兄弟,可是,他翻过三象的墙头爬到了他老婆的被窝里。
“你可以骂我无耻,不是人,对不起三象,都可以,我都认。可我难受啊,我真难受,你一辈子也体会不到的难受。一到半夜,我摸着这根秃了头的手指,就觉得后半辈子一下子空空荡荡。我抓不住,什么都抓不住了。”
“你画不了画,”我很谨慎地提到这个词,“跟当时我们都不知道还能单考美术有关,乡村里,谁知道。不像现在。”
“我没想到一定要考上什么学校,我只是想,能画下去就行。我就要求能在家里画两笔,有没有人看都无所谓,这过分么?就这一点都不给我!”顾小天终于哭了,一瞬间泪流满面。他开始正常了。然后他自言自语地说,“就这一点也不给我。它不给我。你不明白,伸出手捏不住一支笔是什么滋味,眼看着就在手边,你捏不住,使出浑身的力气也捏不住,你单单就缺那一个指头,就像缺了半边身子。你找不回来,一辈子都找不回来。”
那夜里我们差不多坐到了天亮,顾小天说,我听。我安慰不了他,因为我所有的手指都在,我的身体结实、健全。我听到外面的雨声越来越大,鼓乐声消失了,连绵的雨点砸在屋瓦和青苔上。整个村庄被大雨裹起来,清晰的就剩下这件屋子,两个人,一个憋了多少年终于开口说话,一个说了太多无意义的废话现在认真倾听。
一只鸡在雨声里叫,两只鸡在雨声里叫,很多只鸡在雨声里叫,窗外变白。顾小天停下来,问:“你打算怎么办?”
“你和三象的事你们自己解决。至于三象他爸妈那边,你手头有多少钱?”
“四百。还没到手呢,派出所让我这两天去拿。”
我看看他,除了钱,很难找到更合适的解决办法。“好吧,我再想想办法。回去你先用那钱打一针狂犬疫苗,清洗一下伤口。”我站起来想叫门,一拉,门竟然开了,锁早被取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