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轮我去守灵,和其他两个堂叔和一个堂兄。四个人,一边两个分坐在棺材前,屁股底下是麦秸做瓤的蒲团。棺材前烧着长明灯,还有一只火盆,隔一段时间就要烧几张火纸。烧纸的事由那位本家堂兄干,我怕烧纸。我念小学的时候,大爷去世,按规矩我该在大爷火化之前给他老人家烧一刀纸,任爸妈拖着我把火纸塞到我手里我也不干。不是不愿意,而是恐惧,我大爷爷特别疼我,好东西在被窝里能藏上好几天专等着我来吃,可我就是没去给他烧那刀纸。多少年我也没明白恐惧何来,只记得当时沉重灰暗的现场,大爷一身黑衣躺在地铺上,一张纸遮住脸,那也是秋天,那个下午在我记忆里是冷的,想起来就不自主地打哆嗦。不烧纸的习惯倒是留了下来。
现在,堂兄烧纸,一个堂叔对着火盆念念有词。外面是浩大的鼓乐声,风掀起门帘,各种乐器的声音一一进到棺材前,盆里火光摇荡。脱衣舞是不敢再跳了,竞争还在,人群的吆喝此起彼伏。我只听到了一曲《十面埋伏》,应该是小头的独奏,此后就被各种西洋乐器和土洋结合的歌声淹没了。
我们面对面聊天。先是两位上了年纪的堂叔历数这两年死去的人,慢慢就说到了鬼故事。谁谁晚上插秧见了鬼,谁谁走亲戚回来遇上鬼打墙,谁谁照镜子看见一张鲜血淋漓的脸,谁谁半夜里醒来,发现男人不在了,从此丈夫消失不见了,谁谁听见路对面有人叫他,他跑过去,对方没了,却发现自己走入了水里,膝盖一下都是凉的。后来堂兄听怕了,让说点别的,就聊到了北京。他们要听我说。其实我对北京也陌生,大白天常常迷路。但一位堂叔说,就说国家领导人,你常看见,你说,我们都信。搞得我像一天三顿饭都和国家领导人一起吃似的。我真诚地告诉他们,领导人我还真一个都没照过面,说不了。
“那就说说中南海、故宫、长城,实在不行,烤鸭吧。”
烤鸭。说真的,我不爱吃那东西。“还是下次带几只回来,你们自己尝尝吧,”我说。别的我也说不来,关键是这种地方说这些我有心理障碍。头一次给长辈守灵,我觉得坐在这里应该一声不吭。他们不同意,守灵不是把祖宗冷清清地晾着,而要让他们知道,谁都没忘记他们,有新鲜的、热闹的、好玩的,一例也让他们分享。这规矩我的确不懂。
堂兄说:“斗地主吧。”顺手从孝服底下摸出两副扑克牌,打开了摊在手心里在我们面前巡游一圈,“从南方带来的!”每张扑克牌上有一个只穿内裤和皮靴的金发女郎,现在的整容和染发技术很高,我也分不清这些风骚的女孩是进口的还是国产的。
一位堂叔抽出几张歪着头看了看,说:“老了,这东西看不动了。”
堂兄说:“斗不起来?来点彩头呢?”
另一位堂叔咳嗽一声坐直了,“这倒可以试一试。”
他们征求我的意见时,堂兄已经把牌洗好了,齐唰唰放在一个空蒲团上。
一位堂叔说:“三婶儿年轻时就爱玩牌,听说一晚上挣过五十块大洋。”他说的是棺材里的三奶奶。
“那会儿还没有‘斗地主’这一说,”另一位堂叔说,“都是粘黑纸绺子,像麻将那样玩法。”
“听说三奶奶过去是地主婆?”堂兄说。
“小点儿声,”堂叔敲了他一个指头,“别让三婶儿听见了,她最烦人家说她是地主婆,谁说跟谁急。”
我身上没带钱,堂兄说无所谓,记帐,赢了拿走,输了就带两只烤鸭给他们尝尝鲜。他把第一张牌都帮我抓好了。四个人就在三奶奶的灵前赌起钱,长明灯忽悠忽悠地闪,火盆里也冷了。鼓乐声越飘越远。
很久没斗地主,我竟然还赢了,三奶奶当年赢了五十个大洋,我赢了五十块钱,这已经是后半夜了。定下的彩头本来就少,五十块因此变得扎眼,堂叔和堂兄不太高兴,他们多少都输了一点。赌钱就这样,赢再多也不痛快,输再少也不舒服。我想去趟厕所,堂兄说不行,打完这一局再说。大家附和,打完一局再说。这一局起码要一个小时,我觉得膀胱突然开始胀痛。他们的精神很好。来之前我爸说,守灵最易犯困,让我看好眼皮。我爸多虑了。
我说:“要么到此为止?”
堂叔不愿意了,“不打牌干吗?哪天熬到天亮?”
我把钱分成三份,推到他们跟前,我没打算赢谁的钱,赶鸭子上架陪兄弟爷儿们逗逗乐而已。堂叔和堂兄都不高兴了,堂叔一把将钱摔我跟前,说:“哪有赢了钱退回来的道理,我们又不是输不起!”堂兄说:“二叔说的是,就是找点事干,打发时间,谁还输不起这点钱?”
“那好,”我说,看看表,凌晨两点。“要接着打下去,我更得去趟厕所了。”
他们一下子愣了。说到底还是那点钱的事。我把钱放在蒲团前,站起来时骨节咯嘣咯嘣乱响,屁股都坐麻了。
外面鼓乐声喧嚣,间以谁的歌声。一首耳熟的流行歌曲,唱得不好。那泡尿够长,我站着差点睡着了,有人在厕所外喊我名字才清醒过来。风经过头顶的树梢,撕扯声不断。我回过头,看见三象大哥的儿子小象站在黑暗里。
“我妈让你去一趟,”小象说,“急事。”
“什么急事?”
“去了就知道了。”
他都不让我回一趟灵堂,孝服也不让脱,拽着我就跑。经过鼓乐班子时,我看见小头拿起了唢呐。又听不到了。我们在风里跑了一阵,天上落下了雨。快到他家,小象终于开口了,他说:“顾小天跟婶儿睡觉,被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