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帮我洗了制服晾到外面。我找了本旧书,卧在躺椅里看。叔叔从外面回来,见了面就说:“晚上我想请几个支委吃顿便饭,你去陪一下吧。衣服呢?”我指指外面,叔叔看到衣服在绳上嘀嘀啦啦往下滴水,不放心又去摸了一把,甩着说,“偏偏这个时候洗。”他踌躇半天,“要不换个时间吧。”急匆匆走了。
“叔叔怎么神神道道的?”我问我妈。
“谁知道。当了个村长人都变了。”
太阳一下天就不拿干,衣服到了后半夜还是潮湿的。那会儿我已经从葬礼上回来,刚躺下要睡觉,叔叔手下那个开机动三轮的敲门了。叔叔让我赶紧到三奶奶家去,还特别嘱咐把制服穿上。我说没干呢,开机动三轮的说,没干也穿上吧,村长怕等不及了。
一路小跑到了三奶奶家门口,都后半夜了,还有半个村的人围在那里。鼓乐班子没动静,我穿过人群,看见小云和其他几个班子里的乐手穿着谁的大衣服,低着脑袋蹲在门边,旁边站着两个警察。正好我叔叔从院子里走出来,踮着脚看,见到我就小声说:
“派出所来人了。有人打小报告,说葬礼上跳脱衣舞了。”
“是跳了,”我说。
在我看来,小云她们几个应该算是跳了,衣服一件一件往下脱,只是没脱到底而已。她们跳的时候我在场。那天晚上守灵轮不到我,吃了晚饭我到野地里转了一圈就回来听鼓乐。我还是想听一听小头的唢呐声。这也是整个葬礼中鼓乐最热闹的时候,亲朋好友都会花钱来“点小唱”。这是我们那地方多少年沿袭下来的说法。在之前,“点”的不是人“唱”,是唢呐和其他乐器“唱”。比如小头,一直是被“点”得最多的乐手。他用一支唢呐唱戏,模拟了男女老少五个人的声音,维妙维肖,几可乱真。后来慢慢变人唱了,唱流行歌曲、民间小调,偶尔有功力深厚的也能唱几嗓子京剧、淮海戏、黄梅戏啥的。因为点唱有现钱赚,而且价码越来越高,两个鼓乐班子竞争就更激烈,都想被点,就各拿出看家的本领。
过去点唱竞争都是渐趋白热化,那天晚上只一个回合就飙上了,一个比一个狠。开始有人点了小头的一个黄梅戏,《小辞店》。小头大手一挥,几个年老的乐手操起笛子、二胡、芦笙,就入了过门。也只有这些年纪大的乐手才能点什么来什么。小头将唢呐的喇叭卸了,一只手加一只瓷碗,开开合合,严凤英的声音仿佛就控制在他开合自如的手和碗中。全场安宁。然后掌声和叫好声响起来。大约八年以后,我终于再此听到小头的声音。接着有人点了祥鹿班子,一个肚大腰圆的汉子唱刘欢的《好汉歌》。我以为唱两首就能回到乐器表演上,谁知道转过去就回不来了。两个班子轮流唱歌、说相声、跳舞、玩魔术,只要是可以表演的,几乎都摆出来了。到后来,两边有人同时下注,一起表演,为了争观众抢风头,怎么刺激怎么吸引眼球就怎么来了。
几年不看小唱,变成一场品类齐全的联欢晚会了,而且从形式到内容都越发暧昧和粗俗。
先是在男女对唱和相声中篡了词,补充不少动人耳目的荤段子。表演上也是动作暧昧,纠缠不清,时不时暴露一点床上的隐私。然后是表演者轻装上阵,尤其女孩子,穿得越来越少,动作的幅度越来越大,越放越开,博得一阵阵嗷嗷的叫好。白天我看到的那些吹不好唢呐玩不转二胡只是对着镜子一个劲儿地化妆的女孩子,现在都派上了用场,胳膊露出来,肚皮露出来,描了眉毛画了眼影,张开血盆大口。柔软的身体富有动感,胖嘟嘟的屁股充满弹性,热辣辣的头发四散开来。
两边的表演你都分不出个好来,到了用身体说话这一步,都差不多了。我跟着人群两边奔波涌动,像涨潮和退潮,觉得每一步都踩在激烈的鼓点和自己的心跳上。
然后有人喊:“脱!”
然后有很多人喊:“脱!脱!”
那个叫小云突然站到了人群之上,我从祥鹿班子那边跌跌撞撞地转回来,看见她张开双臂像鸟一样飞翔,穿一件极其巨大的风衣。风衣、长发和手臂随风飘荡。然后她停止飞翔,我才发现她坐在一个高个小伙子的肩膀上。有人从下面给小云递两根烟,她坐在人群之上点着,吐出巨大的烟圈,一圈一圈飘向挂在半空里的两个小太阳灯。接着有人递上一支唢呐。小云把两只烟插在鼻孔里,开始吹唢呐。还好,能吹出个调。
有人喊:“脱!脱!脱!”
小云腾出一只手,开始让那只胳膊摆脱风衣袖子,然后换一只手脱另外一个袖子。因为一手脱,还要照顾鼻子里的烟和嘴里的唢呐,风衣脱得像慢镜头,观众的胃口被吊起来,伸长脖子只知道嗷嗷地叫。风衣里面是一件夹克,严严实实地把扣子扣到了顶。看来早筹划好了,已经提前把该脱的衣服穿上了。脱夹克的过程更慢,夹克里面是一件火红色的衬衫。脱到衬衫时,烟烧尽了,唢呐也不再吹,开始一门心思脱衣服,一边脱一边扭动,那种最朴素最简单的舞蹈动作。
小云的一只白胳膊露出来时,祥鹿班子那边也有一个女孩站到了人群之上。没抽烟,没吹唢呐,上来就开始脱,速度远胜过小云。然后两个人面对面了,你脱一个袖子我也脱一个,你脱掉一件衣服我也脱掉一件,像一个面对一面慢半拍的镜子。如果不是两个班子里的女孩竞争,可能每个人的身上还能多剩下几件衣服,但两人就耗上了,到了上身只剩下胸罩不能再脱时,小云率先开始解鞋带。
人群快发了狂。她们在夜风里花了半个小时的时间,最后穿着内裤和胸罩坐在小伙子们的脖子上。
两个人的竞争演变成四个人的竞争,每一边又出现两个女孩坐到小伙子的脖子上。然后是六个人的竞争。
这场葬礼上的演出早早冲上了高潮,上去了就下不来。我想小头的演奏今晚不会再出现了,就这么脱下去也没啥新鲜了,长途乘车的疲乏弥漫到四肢,我就回家了。路上还在想,才几年啊,成了这样。
“是跳了,”我说,把湿衣服的下摆对着叔叔抖。
“忍忍吧。”叔叔摸摸我衣服,“我这官不大,事不少,管完大家的嘴,还得管着给他们擦屁股。没办法。”
叔叔想让我帮帮他,具体地说,让我的制服帮帮他。我不知道它是否有用。客房里坐着两个警察,看起来是此次行动的头目。他们漫不经心地看了我一眼,目光立马摆正了,但依然矜持,胖一点的那个站起来说:“你是?”
“死的是我奶奶。”
“郎队长,这事还惊动你跑一趟。”我叔叔说,然后介绍我,“我侄子,在北京工作,首长秘书。过来陪陪几位,都是军人,谈得来。”
我给他们递上烟,他们接过时点头称谢。“其实,这事也怪不得你们,周围都这么搞。”郎队长说,“是他们自己往枪口上撞。可是,我们为难啊,抓谁过去都不好,这半夜三更的,还是在葬礼上。”
“还是郎队长深明大义,”我说,“人死为大,冒犯了也不吉利。”
“是这么个理,只是这是公事,不好办啊。”
“郎队长说的没错,都不容易,”叔叔对我堂叔使了个眼色,堂叔从身后拿出五条烟,叔叔接过了,往郎队长手里塞,“给兄弟们暖个嘴,夜里风凉。”
郎队长还要推辞,我按住了他的手,“要是不嫌天晚,一起喝两杯。”
“那就不好意思了。”郎队长把烟递给他同事,对我说,“太晚了,以后有机会再喝。斗胆攀一下,兄弟,说实话,带谁走都不合适,但形式我们总得有点,没办法的事,我们也要付给举报人报酬。要不——”
“没问题,”叔叔接过了话,“郎队长你给个数。”
“不多,四百。”
我钱包正好在裤兜里,掏出五张。郎队长抽出一张塞回我口袋,“都兄弟了,还这么见外。有时间一定到所里找老哥,咱哥儿俩喝几个。”
郎队长带着手下三个人走了,临走嘱咐两件事,一是别再让鼓乐班子玩过头的,另一个还是请我去所里找他喝酒。事情搞定了,小云和那几个刚被看在门旁的女孩已经坐在了自己的位子上,披着大衣服照镜子补妆,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叔叔对鼓乐班子说,别愣着啊,吹!鼓乐声起,不用看我也知道是小头在吹唢呐。但我困意隆重,只想回家睡觉。
叔叔拍拍我的肩徽,说:“我说嘛,还是这个管用。”停一下又说,“哪****的嘴贱,想钱******想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