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棚设在院子里,正对大门。院门外是块平整的空地,一左一右各拼了两张巨大的八仙桌,两个鼓乐班子围坐在各自的桌子前。现在轮到门东面的班子在吹奏,果然是一套西洋的乐器,单簧管、三音号、电吉他、长号,还有穿着银光闪闪的小马甲的乐手在弹奏银光闪闪的贝司。一半以上的乐手站着,长发飘飘,摇晃着醉生梦死的脑袋和身体,若不是看到周围的草垛和八仙桌上一堆简陋的杯盘碗盏,我都以为是看见了某个地下乐队在露天演出。
门西边的班子闲着,男乐手在发呆,年轻的女乐手除了发呆的就是拿出化妆盒在伸着脖子补妆。我在十来个人里看见一个脑袋小得失去比例的老头,撅着屁股坐在凳子上,正无聊得用两个硬币夹着胡子往外拔。他拔得漫不经心又极其认真,满脸皱纹。这个高大的老头生着一颗怪异的小脑袋,这个外号叫小头的人,我从记事时起就追着听他吹唢呐拉二胡吹笛子,已经老了,还带着他的班子东奔西跑。他的八仙桌上一半是唢呐、笛子、二胡、笙箫,一般是和对面祥鹿班子一样的闪耀金光和银光的洋玩意。
我跟着爸爸刚进灵棚,乐声停了,另一个乐声响起,西洋乐器发出的声音,是那首家喻户晓的流行歌曲《纤夫的爱》。
灵棚里也不安宁。我的一个堂弟,刚死去的三奶奶的孙子,踩在凳子上要往牌位上方挂三奶奶的照片,他找人去镇上的照相馆刚复制好的。他爹不让挂,理由是咱这地方祖祖辈辈不知死了多少人,没见一个在灵棚里挂相片的,丧事上也出风头,招人笑的。堂弟非要挂,说城里人都兴这个,电视里天天演,你有不是没看见。这是遗像,什么相片不相片的。
“不行,”我堂叔说,“你才在城里蹲几天,就城里城里?忘了腿上还沾着泥了!”
堂弟这两年的确待在城里,听说在宁波打工打得不错,还混成了公司里的一个小头目。“奶奶半辈子躲在黑屋子里,为什么就不能让她到外面看看,出来给别人看看?”堂弟说,既委屈又理直气壮,见着我,一把将我拉过去,“哥,你来得正好,你是城里人,你说说,给奶奶挂个遗像有没有错?”
我一下子没回过神。我怎么就是城里人了?这跟挂遗像有关系么?“没错,”我脱口而出。让三奶奶见见天日是应该的,被瞻仰一下也是应该的。此外,是我一时想不起来三奶奶的模样了。堂弟的半个身子把遗像给遮住了,我想看看。我说没错。
“看,哥都说没错!”堂弟的声音里充满胜利的喜悦,很有把握地把遗像挂在灵棚的正中央。
堂叔张张嘴想说话,我爸拍一下他的肩膀,说:“算了,挂就挂了,孩子也是一片孝心。”堂叔憋了半天,点点头说:“那就挂吧。你哥都说了。”
三奶奶在头顶上阴郁地看着我。照片上的光线很差,很多年前的那种简陋的黑白照片,经过放大、翻印,离三奶奶本人已相去甚远。而三奶奶究竟什么样,我也说不清楚。我只记得昏暗里她阴郁的眼神。很多年前,我还在家里念小学和中学,那时候过年还要给长辈行磕头礼。每个大年初一,我都要一大早从热被窝里爬起来,走街串巷去给长辈们拜年。三奶奶那时候身体就不好,不太老的时候我就觉得她已经很老了,初一早上不舍得开灯,坐在床上等晚辈去磕头。屋子里昏暗,她坐在床上不动,偶尔幽幽地说几句话,她总能一口说出我的名字,声音冰凉,眼神就像照片上一样,阴郁,比声音还凉。我进了她的屋子就有点怕,她送给我的糖果很少拿,有一次接过了,一转身看见东山墙黑暗的角落里卧了一口漆黑的棺材,以后任她给我任何好吃的我都不要了,磕头拜年时也不敢再看她的脸,尽管一直就没看清过,磕完头就走。
此刻,我记不起长相的三奶奶就在斜上方看着我,也许她老人家根本就没看我,也许她在阴郁地看别人,或者谁都没看。我觉得脊背上渗出了一层冷汗。行过礼,烧了火纸,潦草地和堂叔堂弟聊几句,就赶紧出灵棚,到了院门外。
阳光很好,鼓乐声一响就是太平世界。现在是祥鹿的班子在吹奏,长号、单簧管、电吉他在响。很多人围在那里看,多是老人、女人和孩子,闹哄哄的一片。我远离人群站在草垛边,想等着听小头吹上一两支曲子。很多年没听到小头的声音了。过去我在家,只要小头的鼓乐班子来,穿过大半个村子我也要去听。他可以同时吹两只唢呐,鼻孔里还插着两根香烟,两只唢呐吹出来的是两个不同的调。据说他能同时演奏五种乐器,一人就成一个班子,可惜我没见过,他也轻易不出这一手。搞这行的人说,这么玩法折寿。
好容易等他们两个班子轮流各吹了一通洋玩意,小头拿起唢呐,哨子在嘴里转来转去,胳膊端起来要吹,我脖子都伸长了。一个人喊:“不听吹的,来唱的!”跟着就有人起哄,要坐在小头旁边那个照镜子的女孩唱。被叫做小云的女孩施了浓妆,嘴唇红得怕人,细长高挑的眉毛画到了额头上。长相一般,圆滚滚胖嘟嘟的,站起来的时候露出了一圈肚皮上的白肉。天不很冷,但也不很热,小云穿一件被修改过的超短夹克,特地把白嫩的肚皮晾出来。小头只是笑笑,放下唢呐,对小云抬抬手。这让我很难过,他不吹了,而且很乐意放下他的唢呐,似乎丝毫没感到难堪。
“你们想听什么?”小云手里多了个麦克风。
有人在旁边摆弄音箱,缠在一起的电线堆在地上。他们配备了成套的卡拉OK装置。
“《小寡妇上坟》!”
我跟着声音看过去,竟是顾小天。我们念小学时整天一起上下学,好得说梦话都念叨对方的名字,一起玩的还有另外两个,大年和三象。因为各种原因,他们都没有念出名堂,大年当时的年龄就比我们三个大,念五年级时,到了八月十五,我们正常上课,他一个人请假去给老丈人送节礼。他爸妈很早就给他定了亲。听我妈说,大年的孩子现在小学都快毕业了。三象到了中学成了我们所说的不良少年,打架斗殴,没事吓唬女生玩。初三念了一半,因为和临村的一个小混混争一个女孩,领着一帮人打群架,被学校开除了。那时候我已经离开家出外念书,见他们的机会很少,听说三象在家混了几年,逐渐倒老实了,尤其是娶了媳妇后,整个人变得谦和谨慎懂得持家过日子了。也知道赚钱,老老实实地跟着上河的建筑队到天津、青岛等地干活,只在农忙和过年才回家,扎扎实实积了一些钱,去年刚翻盖了宽大敞亮的新房子。
倒是顾小天不让人省心。念书时他腼腆得像个姑娘,一说话脸就红,老师提问就结巴,但是画画好。当时我整天缠着他教我画小人,他把一本《红楼梦》小人书扔给我,让我从头到底临摹一遍。这样的小人书他临摹了几十本。我哪来那耐心,所以一直没能画出个像样的人来。我一直以为顾小天能在绘画上有所成就,没想到就是绘画把他给废了。因为沉迷绘画,把功课给忘了,普通高中也没能考上。他爸是木匠,就让他跟着学做木工,顾小天哪里安心,睁眼闭眼都五颜六色,满脑子都是颜料和画,一把斧头从新打的五斗橱上掉下来,落到他正拉墨线的右手大拇指上,喀嚓,半个拇指没了。握不成画笔了。此后的顾小天就变了,专挑着歪路走,也不再画了。不画画在村子里没人关心,整天画来画去才有人闲话呢;走歪路大家就闲不住了,鸡一嘴鸭一嘴地数落。顾小天听不进去,越发混帐得不可收拾,喝酒、赌钱,无所事事,幸亏胆子小,要不可能就去杀人放火了。
后来他爸去镇上卖家具,出车祸死了,他妈更管不了他。顾小天一个大劳力,农忙就不知去向,等他妈累掉半条命把庄稼伺候好,他又跟鬼魂似的飘回来了。一个家被他折腾得一穷二白。顾小天他妈闲时做豆腐卖,打算补贴家用,挣到的一点钱最后又落到顾小天手里。不给他就动手打,我听我妈说,有一年大年初二,顾小天他妈披头散发地跑到我家,说顾小天要砍她,他要钱去赌,她不给,顾小天就用左手提起了斧头。我妈出门去看,顾小天果然提着斧头站在巷口。
奔三十的顾小天,现在还是光杆一个,正站在小头班子旁边让小云唱《小寡妇上坟》。他嘻嘻哈哈地说完了,一扭头看见了我。我们有几年没照面了。各忙各的一份生活,不止顾小天,大年、三象我也有几年没见了。念大学后,假期我要么在学校,回家也是蜗着不出门。偶尔想起来出去转转,他们也未必在家。连着几年不见,生疏有了,恐惧也有了,居然变得怕见故人。这几年近乡情怯之感越发严重,还有想不明白的羞愧。想来顾小天他们也是。顾小天看见我,迟疑一下还是把头扭过去。我也在犹豫,内心里莫名地紧张,我盯着他,只要他再扭一次头,我就过去招呼。小云问,真要听《小寡妇上坟》么?大家七嘴八舌。顾小天只抱着胳膊僵硬地站着,一声不吭,我看不见他残缺的右手拇指。
小云开始唱了。老实说,相当一般。毫无悲凄,轻佻浮薄之气倒足。快唱完时,我终于决定过去拍一下顾小天的肩膀,有一串子水落进我脖子里。我赶紧闪到一边,回头看见一个四五岁的男孩站在草垛上,抖着******正向下撒尿。因为撒进了我衣服里,他咯咯地笑得开心。很多人往这边看。这小东西!我既窘且怒,又觉着好玩,想唬他一下,旁边一个小媳妇跑过来,一边呵斥男孩一边向我道歉。是三象的老婆。我认识,几年前春节时她来我家借面引子。那男孩是她的孩子。
三象老婆说:“你看他叔叔,这孩子太闹,要不衣服脱下来我帮你洗。”
“没事,没事”我象征性地掸掸。“都长这么大了!再闹也闹不过当年的三象哥。三象哥不在家?”
三象老婆也是咯咯地笑,“他呀,卖苦力呢,在烟台。”
正说着,三象他妈过来了,对我说:“刚回来的?”没等我回答,她的脸就冷下来,对儿媳妇说,“没事就到处转,你还能把小孩带到天上了!”
三象老婆咕哝一声,我没听清。她一把将儿子拎下草垛,拽着走了,孩子拖着脚跟着跑,一手忙着将******塞进裤子里。他们娘儿俩穿过人群。
我和三象他妈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被尿湿的地方弄得我很不舒服,就扯了个幌子要回家。再往顾小天那儿看,已经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