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还乡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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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风从南边吹过来,鼓乐声忽松忽紧,听着如从遥远的地方来。我走在八条路上,把帽子拿下来塞进了包里。八条路是一条路,曲曲折折通到村庄外的后河桥。从乌龙河边的大沙路上下车,这是我回家最近的一条路,两边长满茅草和旱地的芦苇。本家的三奶奶死了,叔叔让我回来奔丧。本来也不需要我一定回来的,三奶奶和我家虽然没出五服,但也有点远了,像我这样长年在外混生活的孙子辈,不在眼前也就算了。可叔叔说,要回来,一定要回来。我爸就在电话里说,那就回来吧,反正有些日子没归家了。两年没回,实在走不开。平常忙得屁颠屁颠,一到节假日更麻烦,领导的发言稿、总结报告、计划书多得离谱,更忙得我做不完整一个好梦。回家奔丧倒也不失为一个请假的好借口。叔叔抢过电话最后嘱咐:

“穿着军装回来啊,让叔叔看看。我派车接你。”

一听我就笑了,叔叔刚当上村长,就有车了?没听说村长也配车的。我从乌龙河下来,一路上连辆自行车也没见着。

越往前走越觉得有点怪兮兮的,八条路不太对劲,跟我印象里两年前的路似乎从某个点上开始分岔,成了两条路,但印象里的那条八条路在哪儿呢,左右也找不出来。我走得狐疑,发现野地里除了荒草、芦苇和庄稼,光秃秃一片,所有的白杨树、柳树、槐树和梧桐都不见了,它们在我的记忆里不息生长了二十多年,两年前我穿过野地,它们还精神抖擞地站在自己的位置上。那些树去了哪里。

鼓乐声清晰起来,吹吹打打,一道尖锐的唢呐声穿透半个天。我歪着耳朵听,还是不像小头的声音。小头的唢呐声我认得。父亲在电话里说,他们请了两个鼓乐班子,小头的和祥鹿的,都是方圆最好的班子。小头是班主,什么乐器都玩得来,尤其一支唢呐吹得好,总让我想起百鸟朝凤。这声音离小头还差一截子。再往前走,鼓乐声之外我听到了嘈杂的机器的喘息,呼通呼通。拐个弯,看见三辆大推土机和一群人在后河边忙活。

后河桥在摇晃,推土机撅了撅屁股又闷头冲上去,桥就塌了。烟尘弥散开来,有人在兴奋地喊叫。等灰尘落下去,我叔叔从人群里走出来,他在对着推土机喊,胳膊一下下往天上挥。有人走到他跟前,他指指点点几下,胳膊又一挥,推土机开始重新撅屁股。

我走近了,发现后河只剩下干枯的河床,那些人走在后河里。叔叔看见了我,招呼我过去,一群人跟着围上来,大部分我都认识,有些只是眼熟却叫不出名字了,只好对他们笑笑。念中学时离开家,每年也就是假期回来,熟悉的也已经陌生,原来不熟的,干脆就认不识了。叔叔掸着我的军装,“好,当了军官就是不一样,”叔叔说,“威风!”他转向其他人,“是上尉?少校?”我笑笑。其实我是半路出家,研究生毕业后才去的军队,文职,到现在还没弄清军衔的大小顺序呢。“帽子呢?”叔叔问,就动手到我包里找。包已经被叔叔手下的一个小领导接过去了。他把帽子拿出来,硬按到我头上。

“这大盖帽,看看,”叔叔向周围人说,“比县公安局长的级别还大哪。咦,接你的车呢?”

有人往远处指,一辆马自达机动三轮开过来。叔叔骂了一句,******,连个人都接不到。原来这就是叔叔说的车,我们走两岔了。叔叔让机动三轮送我回家,我没让,他手下的人要送我,我也没要。后河已经被摊平了一半,小时候我洗澡摸鱼的地方不见了,河边人家淘米洗菜的地方也不见了。后河已经成了半块平地,看样子会继续成为一块平地。

“平河造田,”叔叔说,“留着也是条枯河,填完了,几百亩良田哪。”叔叔把手掌往两边无限摊开,我透过他双手之间巨大的空挡,看见他穿了一双皮鞋,尘土落了鞋面一层也能看出鞋是新的。“地有了,啥都有了。”

可是后河没了。我不太习惯在一群人面前寒暄,就背着包先回家了。进家门就问我爸,叔叔为什么填了后河。我爸说烧火啊,新官上任三把火,路修了,现在轮填河了。修路当然是好事,要想富,先修路嘛。我早就听说叔叔一上任就从上面要了钱,把村子里的中心大街修成了水泥路。只是把一条河给抹掉了,这动作有点大。我说它大,不是因为后河已经有了至少两百年的历史,而是因为它是我们唯一的一条河,唯一的水,尽管这几年它基本上是条枯河,只有一点死水,夏天里沤久了还隐隐地散出臭气。但没有这点水,一下子就让我觉得整个村庄都干结了,自己水淋淋湿漉漉的过去也干结了,找不到自己的来路似的。这当然是那一刻的感觉,有点文人的酸气。

果然就挨批了。我到家屁股还没坐稳,叔叔就坐着机动三轮回来了,听说我不赞同填河,立马指出我的书生之见。“你回来不是听你反对的,”叔叔说,“一条臭水沟有什么好?我把它弄平了,种粮食,算算能打多少斤!再不济种了菜,几百亩地的萝卜白菜,全村一天三顿一年吃上三百六十六天也吃不完!”

“水跟粮食不是一回事,”我说。

“在我看来就是一回事,”叔叔接过我的烟。“做了村长,我就得从粮食蔬菜的角度去看问题。老百姓不需要你那个水,他们要实实在在的东西。”

那倒是。仓廪实才是最重要的。

“其实,有很多人反对,”叔叔说。“他们的理由跟你不一样,他们说祖宗挖出一条河不容易,现在看着它臭,难保哪一天发了洪水它就派上用场了。万一发了怎么办?”

这是一部分人的想法。其中有的是真忧虑排水泄洪;另外一些,尤其是老人,他们一辈子蹲在家里,不关心地理,关心的是传说。这条河,据说两百多年前是发过一次大水的,那时候村庄还有圩子,洪水那个大呀,后河里根本装不下,大水长了脚似的沿着圩墙直往上爬。用土和着米粥夯实的墙也被浸软了,在大水里摇摇晃晃,眼看着就不行了。一个被我们后人尊为五老祖的老头蹲在墙上钓鱼,跟没事人一样,长胡子,白头发,眉毛是黑的,看起来有点凶,还叼着根大烟袋锅。水快漫到他脚底下时,猛地抬起钓竿,就看见一道耀眼的白光,五老祖竟然钓上了一条小白龙,接着他用力一甩,小白龙就往东边飞去,五老祖的钓线无限延长,小白龙身后跟着一股水,也源源不断地像东飞去。传说里的当世之人都看见了一条滔滔大河在头顶上奔涌,一直落到黄海里。后河水就慢慢地往下降,圩墙打着软逐渐显出来,挣扎几下还是坚强地挺住了。五老祖收起钓竿,飘然飞升,听说去羽山做神仙了,脚底下一朵祥云,烟袋还叼在嘴里。这是传说,但相当诱人,所以反对填河的老人就说,咱们没五老祖了,发了水怎么办?

传说究竟是传说,叔叔是不信的,我当然也不会信。咱们这地方靠海近,西高东低,再大的水有黄海管着。谁也不必操心。

“想通了?”叔叔问。

不是想通不想通的问题。我笑笑,这些事说到底离我远了,也犯不着跟他争,河不是已经填了一半么,再争也不能让填上的土从河里飞出去。

倒是我爸说话了,我爸说:“你整天折腾出这块地那块地,谁来种?你看看,这满村子像样的劳力能找出几个?都出去了,做生意的做生意,打工的打工。”

“哥,你就放心吧,捧着猪头我还会找不到庙门?只要我把价钱降下来,四面八方的人都会往这边跑,包地的人能排到县城去,不信走着瞧。”

叔叔向来嘴硬,不管对错,他和我爸争论最后都是他赢。至少看起来像他赢,我爸最后往往不再吭声。这问题他们争过很多次,要不是我掺和两句,我爸都懒得和叔叔争。

两根烟工夫,我和我爸就被摆平了。叔叔站起来要走,“我回工地了,”他呵呵地笑,“就跟他们说,我侄子也赞同填河造田。你的话他们笃定信。”

“他们信我的?”

“都知道你在北京,见过大世面的人,他们信。”

有意思,外来的和尚会念经,我就是那外来的和尚了?叔叔临走时又说,有事没事就把军装穿着啊。然后门外传来哮喘一下的马自达的发动机声音。我爸说,你叔叔指望着你这身衣服给他长脸哪。怪不得叔叔一再嘱咐我穿军装回来,拿我当旗子摇了。

十一月里秋凉上了头,鼓乐声在巷子里自在地穿行。突然唢呐声停了,村庄里安静下来,然后大音猛起,完全成了仪仗队的排场,满耳都是西洋乐器的整齐划一之声。听得我直犯愣。

“改了,都整洋玩意了,”我爸说。“该去奔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