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娘家出来,尹欣心里不痛快。怎么说呢,对于俱建成的工作,尹欣一向支持。尹欣是个明理的人,她牢牢记住了一句话,是出嫁前母亲说的一句话。母亲说,欣啊,你记住了,一个家里,男人好了,女人才能好。男人是女人的脸面。母亲是工人,没有多少文化,但是尹欣认为,母亲这句话说得太有道理了。这几年,自己的家庭生活,已经验证了母亲这句话的真理性。俱建成不仅是她这个小家的脸面,还是尹欣娘家的脸面。这个脸面,让平凡的尹欣有了一种特别的光芒。在人前提起来,建成长,建成短,直把嫂子听得眼睛都红了。嫂子的日子不好过。哥哥这个人,软弱,窝囊,第一批被精简下了岗。嫂子倒是心性高傲,在厂里年年模范,可是,又怎么样?用嫂子的话说,干得好不如嫁得好。话里话外,全是感叹。感叹自己没有尹欣那么好的命。尹欣听得出这话里的意思。她让俱建成出面,把方方面面的关系打通、捋顺,帮着哥嫂开了一家便利店。便利店的生意不错,从此堵上了嫂子那张嘴。今天嫂子问起来,说建成呢,怎么不见建成?尹欣说他单位有事,临时加班。尹欣嫂子把眼睛在小姑子脸上看了一会,说,小欣,这男人啊,可得要盯紧点。说着把嘴巴凑到尹欣耳朵边,尤其是像建成这样的男人。尹欣摸了摸耳朵,仿佛嫂子嘴巴里呼出来的热气还在。她心里有些不舒服。嫂子的话,像一把刀子,正好插在她的软肋上。让她疼,又让她有隐隐的快意。是啊,她尹欣配不上俱建成。人人都这么看。即便连娘家人,都毫不隐讳他们对这桩婚姻的看法。她恨他们。恨他们那种洞若观火的神情。然而,她也得意。无论如何,俱建成是自己的丈夫。他们是夫妻。夫妻之间的事,旁人懂得什么!她心里突突跳着,背上出了一层毛绒绒的细汗,痒刺刺地难受。她有一个毛病,一激动就爱出汗。为这个,俱建成老爱跟她开玩笑。俱建成的手在她的身上慢慢地游动,不一会儿,光滑的皮肤就汗涔涔的了。俱建成就停下来,咬着她的耳朵垂说,好了吗,我知道你好了。你的身体都高兴得流泪了。
雨还在下。尹欣抬头望了望天。她没有带伞。昨天的天气预报里,那个大嘴巴的女播音员是这样说的,明天白天,阴,傍晚时分有小雨。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没有带伞。或许,潜意识里,她根本就对天气预报的准确性抱有怀疑。那么,她为什么还要听呢?而且,每天都听。这已经成为一种固定不变的习惯。每天,新闻联播结束后,就是天气预报。无论当时正在做着什么,她都要赶到电视机前,全神贯注地听天气。有时候,手头的事情走不开,或者在外面办事,错过了天气预报的时间,她一定要通过各种方式查到第二天的天气信息。比如说,上网,现在资讯发达了,手机报上也有天气预报。可是,即便如此,她总是感到这些信息远远不具备电视台天气预报的权威性。接下来的一天里,她一定会心神不定,烦躁不安。她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对听天气预报这件事有了这么大的依赖?谁也不知道她这个习惯,或者叫做怪癖也好。俱建成也不知道。俱建成忙。从早到晚,永远都有忙不完的事。他的注意力永远在他的事业上。有时候,他只是感到奇怪,怎么尹欣对天气有了这么异乎寻常的兴趣?但也只是那么一瞬,就过去了。女人嘛,总是奇怪的小动物。
一个女人站在街边,一手抱着孩子,一手勉力撑起一把花伞。尹欣看出来了,她是在等出租车。雨很密,女人的半个肩头淋湿了,孩子也不安分,在母亲怀里左顾右盼,一只小手淘气地伸出伞外,试图接住纷纷落落的雨滴。结婚五年,他们还没有孩子。关于这个问题,俱建成倒是想得很开。一则是,事业上,他需要全力以赴。二则是,尹欣对这个,一直没有表现出太多的热情和急迫性。尹欣的母亲已经跟尹欣说过几次了。一个家,没有孩子,终究不是那么一回事。两口子过日子,过的是什么?是孩子!母亲劝她赶紧要一个,老大不小了都。尹欣只是听着,不说好,也不说不好。母亲就把牙错一错,恨一声,骂道,不听老人言——总有你后悔的那一天。
目送着那一对母子的出租车离开,尹欣这才感到,她饿了。今天,在母亲的寿筵上,她几乎没有吃什么东西。一家人难得聚在一处,热闹倒是热闹的,可是,这热闹中总感觉少了什么东西。为了这顿饭,母亲早在一周前就开始筹划了。几个凉的,几个热的,荤菜不能太油了,素菜嘛,总得有尹家最拿手的那两样。还有汤。母亲这一生,最值得骄傲的就是她的厨艺。她做的汤,尤其讲究。本来,尹欣是极力主张在外面吃的,就在解放路的仙客楼,或者更近些的同乐居,都是这个城市里有些名头的饭店。可是母亲不同意。母亲说,建成天天在外面吃饭店,怕是吃坏了胃口。还是在家里,吃些家常菜,倒随便些。尹欣知道母亲的意思。家常菜!只这些家常菜,就花了老太太多少心思!母亲是想让女婿高兴。简直是!尹欣看着一桌子的饭菜,心里恨恨的。一桌子的灯红酒绿,忽然变得索然无味。
西饼屋外面看不太起眼,里面的空间却不小。前面是售货区,一排一排的架子,有条不紊。后面是用餐区,简洁的木质桌椅,用墨绿格子的桌布罩着,说不出的清雅宜人。尹欣拣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来,要了一份葡式蛋挞,一杯鲜榨果汁,慢条斯理地吃喝。窗外,雨还在下。街上灰蒙蒙的,隔了一层玻璃,更添了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偶尔有汽车一掠而过,把迷蒙的雨幕哗啦一下冲破。尹欣把麦管衔在嘴里,偏着头,看着一对人挤在一把伞下走过,相拥着,脚步缠绵,喝醉了一般。怎么说呢,现在想来,尹欣和俱建成,似乎从来不曾恋爱过。他们经人介绍,相识,然后,很快就结婚。真是快,简直称得上闪婚。当然,这也是俱建成的意思。那时候,俱建成单位正赶上福利分房的末班车。当时俱建成是这样说的,领了证才有分房的资格。尹欣二话没说,就跟他领了证。直到现在,尹欣才静下心来想一想,当年,俱建成的那句话,算是求婚吗?还有,假如没有分房这件事,俱建成还会那么迫切地想领到那个证吗?尹欣把头摇一摇,试图把这个令人不安的假如甩掉。雨天,顾客不多。灯光已经亮起来了,是那种很温馨的柠檬色,很淡,也很明亮,整个西饼屋便荡漾在这暖暖的灯光里。窗外,雨还在下。尹欣慢慢地啜了一口草莓汁,拿麦管把杯子边缘上淡红色的泡沫耐心地刮来刮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