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新夏。园子里花木葱茏,散发出醉人的气息。沈府宾客盈门,一派欢腾。沈老爷偕三姨娘在门前迎立。三姨娘穿一袭酒红色薄缎旗袍,七分袖,雪白的腕子上,戴一只酒红色玛瑙手镯,同色的指甲油,同色的唇膏,同色的皮鞋,偏配了一对黑色蜘蛛状耳坠,谈笑间花枝乱颤,同一头微卷的黑发相映成趣。沈老爷则穿一件黑绸长袍,上面是一闪一闪的篆体的福字,戴一顶黑色凉帽,滚着酒红色绸缎阔边。滕雨从旁看着,暗想,这夫妇二人,倒是琴瑟和谐。客人们陆续到齐,入座,一片寒暄谦让。滕雨细看座中,却不见沈少爷。沈少爷是今天的主角,不见得就缺席了?正疑惑间,只见沈少爷沈介儒阔步走来,抱拳当胸,同客人们高声打着招呼,笑语朗朗。沈少爷今天穿一身绛红色西装,同色系暗花衬衣,黑色丝绸领带。滕雨想,这一家人的出客行头,一定都是三姨娘的眼光了。滕雨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藕荷色薄缎旗袍,上面开着一朵一朵阴戚戚的小花,雅致倒是雅致的,可是同这喜洋洋的红色比起来,到底还是太清淡了些。任是再眼拙的客人,也会一眼便看出这其间关系的亲疏远近了。这样想着,心里便生出篱下之叹,脸上却始终是笑着。席间,大家推杯换盏,夸沈少爷前程无量,沈老爷教子有方,都交口称赞沈家德隆福厚,门庭光耀。沈老爷虽极力谦虚着,却也是一脸的喜色。三姨娘更是笑靥迎人,将众人敷衍得滴水不漏。酒至半酣,滕雨悄悄溜出来,到外面透一透气。
阳光正好。微风习习,小花园里花影摇动。下人们端着盘盏,在庭院里穿梭般来来去去。滕雨在树荫里立了一时,信步朝园子深处走去。太阳光从枝叶的缝隙里漏下来,落在身上,闪闪烁烁。看见假山,滕雨不由得呆了一呆。她想起了那一个月夜,心里轻轻荡漾了一下。她不能确定,那个晚上,沈少爷是不是一时的兴起。那样的夜晚,那样的月色,那样的萧声,良辰美景,玉人迟来,斯情斯境,是不是正好上演一幕才子佳人的好戏?这些天,她一直避免同沈少爷单独见面,偶尔见了,在人前,也始终是淡淡的。沈少爷呢,却是同样的谈笑风生,不见神色有异。滕雨见了,心里不免恨恨的,想这沈介儒,果然是少爷脾气,不论在人前如何端正,也脱不了纨绔习性,风流自赏,在情场上,想必是放诞惯了的。朝云暮雨,在他,不过是最平常不过的事情。想到此处,滕雨不由一阵黯然。园子的角落里,有一个小亭子,生着一架藤萝,牵牵绊绊,把半个亭子遮蔽得严严实实。滕雨在亭子边立了一时,看见两株梧桐间架着一绳秋千,便坐上去,微微荡着。蝉鸣如雨,落了她一头一脸。阵风吹过,花瓣飘零。滕雨迎着阳光闭了闭眼。藤萝枝叶茂盛,在风中微微颤栗着。滕雨想起奴儿说的话。奴儿说,这个藤萝架下,曾经死过人。究竟是什么人,奴儿没有说。只说是女人。滕雨看着层层叠叠的藤萝架,想,女人。在这缠缠绕绕的藤萝架,倒是得其所了。藤萝在风中微微颤栗,枝叶轻拂,仿佛在诉说着无尽的秘密。滕雨对着那藤萝发了一会子呆,见有人朝这边走来,逆着太阳光,影影绰绰,看不真切。待走至眼前了,才认清了,是沈少爷。此时,沈少爷脱去外套,只穿了一件衬衣,说不出的洒脱无拘。见了滕雨,并不说话,只是微笑着看她。滕雨想,这算怎么回事。只有含笑道,怎么,酒喝多了?话一出口,就后悔了。想自己这般话语,显见得有些太亲厚了。正想掩饰,只听沈少爷微微一笑,道,没有。酒不醉人,人自醉。滕雨听他这样说,倒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正踌躇间,见沈少爷攀了一枝藤叶,把鼻子凑上去,专心地嗅着。沈少爷本就生得高大,而今临花吟哦,倒有一种奇异的伤怀之美。滕雨不由掩口笑道,原来少爷也是风花雪月之人。沈少爷道,人生一世, 除却不得已的俗务,总要有些闲心,才不枉这无边风月。滕雨笑道,此言极是。只是见少爷整日里公务缠身,少有闲情。沈少爷叹道,外人只道我春风得意,天下之大,识儒者几何?滕雨见他神情黯然,不由得心中一动。正欲开口劝解,只见远远地过来一个丫头,便笑道,一定是来寻你的。主角不在,好戏如何收场?沈少爷恨道,今天,我偏就任性一回,又如何?待那丫头走至跟前,便挥手说,就说我头疼,回房休息一时。待会便过去。滕雨看着丫头的背影,笑道,这谎扯得不高明。说不定,待会还有人来催请。沈少爷道,管他?且清闲一时再作打算。一时间,两个人又都无话。远远近近,都是蝉声。滕雨看着那藤萝架,忽而问道,这藤萝架下,听说有过故事?沈少爷叹一声,正待开口,只见三姨娘风摆杨柳一般走过来,老远便笑道,找了半晌,却原来是躲在这里了——滕雨赶忙陪笑道,在这里透口气,不想遇上了少爷——三姨娘一口剪断她的话,笑道,介儒最怕热闹,躲出来一时,有姑娘伴着说说话,倒也极好。复又转身对沈少爷说,也不带扇子,这园子里飞虫多,当心挨咬。滕雨立在一旁,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沈少爷说,三姨娘且先去,若老爷问起来,烦劳替我敷衍一时。三姨娘扑哧一声笑道,可说好了,我只管一时,可管不了一世。等你歇够了,回来应个卯,是正经。要是惹老爷发了脾气,就不好了。一面说,一面回头对着滕雨道,好人难当。我向是这样,两头落不是。沈少爷直个劲儿地道谢,三姨娘横了他一眼,自顾走了。滕雨笑道,怎么样?我会算命。算准了会有人来。沈少爷也笑道,原来是个女巫。滕雨嗔道,你才是女巫。沈少爷说,我倒情愿是个女巫,可惜,做不成。只有做男巫了。男巫预言,待会说不定还有人来。我们不如就到后院里躲过此劫。
烛光摇曳,滕雨歪在榻上想心事。奴儿端来一碗银耳羹,说是三姨娘说今天的菜品多油腻,特为吩咐厨房炖了银耳羹,给姑娘清胃火。滕雨起身,慢慢喝着银耳羹,心想这三姨娘果真是仔细之人,难怪这么多年以来,老爷一直爱若珍宝。因又想起园子里三姨娘在少爷面前的种种情态,难为她一片母慈之心。只是临了那一眼,满脸嗔怨,似又有无限意味。吃完银耳羹,奴儿服侍她洗脸漱口,上床安歇。她躺在黑影里,左右辗转,不能入睡,想起沈少爷的一些话,一颗心无端地乱跳起来。
这几日,三姨娘为了老爷的缘故,天天去庙里进香。据三姨娘讲,老爷八字弱,今年又是打两个春,因此上,须格外的当心。三姨娘素日里喜欢烧香拜佛,遇到此事,更是不肯马虎半分。老爷呢,虽则嘴上说无妨,也不强拦着,这种事,都是宁愿信其有,三姨娘疼他,这一份心思,他如何不懂?这一日,午觉起来,不见奴儿。喊了两声,仍是没有应答。滕雨心下纳罕,便懒懒地梳洗了,到前面去给老爷请安。转过小花园,只见一只绣花鞋飞过来,不偏不倚,正好落在她的眼前。滕雨正在疑惑,奴儿踮着一只脚,一蹦一蹦地过来,头发毛毛的,满脸红晕,口里叫道,不许耍赖——这算什么——抬头看见滕雨,一下子便呆住了,只是金鸡独立着,也忘了去捡地上的鞋子。滕雨的脸腾的就红了,转身便走。屋里传来老爷的声音,奴儿,奴儿——是哪一个?滕雨见状,知道势不能躲了,便笑道,到底是小孩子——弯腰把地上的鞋子捡起来,递给奴儿,奴儿赶忙接过来,穿好,正待开口,滕雨朝她摆一摆手,说,天热,我去园子里凉快一会。等老爷醒了,我再过来请安。
藤萝架下花叶婆娑。滕雨坐在那里,想着方才的事。四下里寂寂的,阳光晒在地上,煌煌的热。滕雨只觉得心中嘈杂得厉害。怎么可能!沈老爷是这样一个端正的人,又饱读诗书,竟然同一个丫头!这丫头还是三姨娘的人。怎么说,也是忌讳。或者,屋里那一个,不是老爷?可她分明听见了他的声音,不是老爷,又是谁!滕雨伸手摘下一片藤叶,捏在手里不停地揉搓着,那叶子渐渐地变了颜色,弄了一手的黑绿的汁液。滕雨望着藤萝架发了一会子呆,远远地看见奴儿过来,心里一惊,忙收敛了心思,候她到跟前。这奴儿已经重新梳洗过,脸上也照例是笑眯眯的,说是老爷已经午觉起来了,请滕雨过去。滕雨看她一脸的风平浪静,心下暗自惊诧,这丫头,在这沈府,想来已经百炼成钢了。
老爷在书房里,正端着一杯茶,眯着眼睛,欣赏对面墙上的一幅字。滕雨忙上前请安,老爷命她坐下,问了一些闲话,因说起了少爷。外面最近不太平,凡人都是明哲保身,少爷却一意孤行,偏要在这风口浪尖上逞一时之快。我也是读书之人,非是不念民族大义,然而沈家几代单传,万一有半点闪失,如何对得住列祖列宗?滕雨见他言词恳切,便婉转劝慰,百般譬解,方才慢慢好些。因又说说道,儒儿的婚配,也是我日夜悬念的大事。倘若真有贤达的内助,做父亲的也好歇一歇心。滕雨低头,只是不语。暗想,看来,今天老爷倒是放下架子,同自己说一些体己话儿了。只是这样的话题,实在不好应对。正尴尬间,瞥见奴儿在门旁一闪,不见了。抬头看老爷,却是气定神闲。心想,沈府这是非之地,看来不能久留。这奴儿,便是三姨娘派来笼络老爷的人,也未可知。一念及此,抬头看老爷神情,见面色红润,双目炯炯,看上去十分的精神焕发。又说了会子话,滕雨便告退,回房休息。奴儿早把茶水预备好,小几上,还另摆了几色点心。滕雨喝茶,看奴儿出出进进,心下便轻叹了一声。这奴儿生得小巧玲珑,眉目间,自有一段风流,同三姨娘相比,环肥燕瘦,各得其妙。况且,这奴儿年方二八,正是豆蔻年华,朝气逼人。滕雨不免想,有此二人,这沈老爷,也可慰人生晚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