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沈府这几日,滕雨大多都是在自己屋子里。偶尔,也到院子里走一走,立一立。有时候,三姨娘派丫头过来,请她去前面坐,无非是说说话,或者是做女工,也下下棋,弹弹古筝,每一回,滕雨都格外地肯敷衍。滕雨知道,这三姨娘烟花出身,习得一身的好功夫,在当年,也是名动一时的人物,十分了得。据传,梁老爷为了她,投掷了大把的银子,还同一位权要发生了龃龉,这在一向深谙行止进退的梁老爷,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三姨娘呢,也确非等闲之辈,虽是青楼出身,言行间却自有一种不俗。知情识趣,一直是老爷眼前的得意人儿。在梁府,阖宅上下,口碑甚好。虽是姨太太,却简直同太太一般有威仪。这阵子,滕雨同三姨娘常在一处,眼见得三姨娘的为人处事,内心里不由得暗暗叹服。还有一样,当了外人,三姨娘对老爷格外体贴恭顺,从不曾恃宠生娇,令老爷在人前难堪。相反地,却是越发地做小伏低,给够了夫君脸面。有时候,看着三姨娘那温婉的模样儿,滕雨不免想,这一对老夫少妻,在闺帏之间,也不知道会是何等光景。
这一向,沈少爷沈介儒似乎格外忙碌,在府里,整日里不见人影。偶尔碰上,也是匆匆而过,一脸的行色。对于这位沈少爷,滕雨格外留了一份心。梁少爷是梁家的独子,只有一个姐姐,早已经出了阁,远嫁他乡,难得回来一趟。因此上,在沈府,沈少爷简直就是霸王一样的人物。上上下下,都小心翼翼地捧着,生怕一不下心,令他受了半分委屈。据说,梁少爷曾出过洋,回来以后,先是在京城的一所大学任教,后来,因为学潮的缘故,被老爷迫着,递了辞呈,在家休闲了些时日,而今又到一家报馆做事。报馆比不得大学,事务繁杂,倒较往日里更忙了些。
初来的时候,三姨娘都派人请滕雨到前面用饭。沈家的规矩大,凡老爷在家,那排场更是不同。滕雨虽也是世家出身,然而小城古廓,怎比得这京城繁华府第?几餐饭下来,滕雨就有些筋疲力尽。还有一条,坐在沈家的餐桌前,满眼满耳,都是温柔富贵,琴瑟和谐,父慈子孝,下人们垂手侍立,厅堂里的灯火,点染出一派盛世良时的光景,令滕雨不由得顿起身世之感。眼前的金莼玉粒,也如鲠在喉了。后来,有一回滕雨受了风寒,三姨娘就派厨房单独预备精致些的饭菜,送往后院。待身体好转,滕雨也就恰好找了个由头,不再去前面厅堂,独自在住处用饭了。三姨娘虽也极力劝挽,说这成什么了,知道的,是姑娘身体不适,又喜欢清静,不知道的,反倒以为沈家不通情理,不懂得待人之道了。滕雨看她虽说得恳切,辞色间却也略有几分容让,便道,老爷公事繁忙,这一向又为了外面的事动了肝气,三姨娘只管安心服侍老爷,我们做晚辈的,旁的帮扶不得,自顾还是有余的。按说我应当同三姨娘一道多分担些,可是天性愚钝,三姨娘又是这样疼我,怕分担不成,反倒添乱。求三姨娘容我慢慢学来,待通晓些事理,再献丑罢。三姨娘见她如此说,也就勉强依了。心想这姑娘倒乖觉懂事,在自家骨肉之间,夹了个外人,深浅冷热都不是,如此,倒也好了。
有一回,吃罢晚饭,滕雨在院子里闲坐。五月底的天气,已然有些热了。院子里的西府海棠,一树的繁花,粉粉白白,开得正盛。院子的高墙上方,是苍蓝的天。仿佛是一口深井,倒悬在头顶。夜风拂过葡萄架上的新叶,沙沙的碎响,如同窃窃的私语。奴儿不在眼前,被三姨娘遣去买药了。听说,三姨娘近来身体欠安,问起来,说是妇人家的私疾,滕雨究竟年轻脸嫩,也就不好深问。都知道沈老爷是个风流人物,一生中阅尽了春色,最是没有长性,偏就这位三姨娘,这么多年以来,一直独擅专宠,倒真令人叹服。正胡思乱想,只见角门处人影一闪,以为是奴儿回来了,待细看时,却是少爷,不由得心下一惊。正欲开口,只见沈少爷漫步走过来,笑道,姑娘好雅兴。滕雨看他穿一件鸽灰色长袍,飘飘洒洒,在夜色中,又自有一番风致,因笑道,少爷今日如何得闲了?沈少爷在她面前立定,笑道,我这等俗人,整日里,满脑子的猥务,比不得姑娘,清雅优游,见笑了。滕雨说,少爷倒是笑话我了。两个人说了会子闲话,忽然就沉默下来。月亮慢慢升上来,斜斜地挂在天边。这样好的月色,倒令人生出几分不安来。滕雨垂下头,拿手揉搓着自己的衣角。她后悔自己今天穿了这件月白色闪缎旗袍,这种色泽,在月光下,不免显得太寒素了一些。脸上也未曾施粉黛,灯前月下,还是该添些颜色才好。然而又一想,这种月白色,同沈少爷的鸽灰色长袍,倒是匹配得很。心里这样想着,脸上就不由地一热。这时候门一响,是奴儿回来了。沈少爷又少立了一时,便告辞了。滕雨坐在原地,呆了半晌,听见奴儿叫,才懒懒地起身,回屋里去。
这几日,三姨娘身体不适,少爷又不在家,滕雨就到前面走动得多些。三姨娘在卧房里独自开饭,老爷在家,滕雨就只有留在厅堂里作陪。这一天,偌大的饭桌上,只有老爷和滕雨两人。滕雨看着满桌子盘盏,又遥遥地看一眼对面的沈老爷,心里不免悬悬的,生怕说错了一句。沈老爷倒是谈笑风生,嘱滕雨吃菜,一面同她谈一谈诗文。滕雨素知沈老爷饱读诗书,言语间,便格外的谨慎谦恭。滕雨忖度沈老爷的喜好,只拣他深爱的词句巧妙应对,不疾不徐,不卑不亢,直把沈老爷听得频频颔首。一餐饭下来,滕雨的背上早已经出了一层细汗。饭后,老爷意犹未尽,还要赏茶。滕雨也只有耐心陪着。沈老爷坐在太师椅上,端起茶杯,慢慢地啜茶。因同滕雨谈起了茶道,幸亏滕雨于此略解一些,一一应答着,十分地相得。地下远远地立着几个下人,看老爷难得的好兴致,不由地暗暗称奇。过来递茶续水,一口一个小姐,辞色之间,那一番殷勤小心,又与前不同了。
午觉起来,滕雨梳洗一番,兀自坐在窗前发呆。窗上糊了烟蓝的薄纱,经了日光的映射,迷迷蒙蒙,仿佛是一抹雾霭,浮在半空中。窗外是一丛美人蕉,高高下下开着花,耀人眼目。滕雨对着窗上影影绰绰的花叶入神地看了一会儿,忽然,一个影子兜上心来,心里无端地一跳。一连几天,滕雨都没有见到沈少爷。远兜近转问起来,只听奴儿说,是去南方出公差了。滕雨暗想,却原来是外出了。那么,那一个黄昏,他是来这里辞行的了?此念一出,心里不由地荡漾了一下。当然,也或者是闲极无聊,一时兴起,到后院里散心闲步,也未可知。心里毛躁,只觉得口渴,叫奴儿,却不在。滕雨忽然间就恼了。她把手边的一本书忽的一下掷过去,桌上的一个藤编的花插就骨碌碌滚下来,乱纷纷撒了满地的花瓣。
黄昏时分,滕雨去前面三姨娘房里请安,奴儿也在,正端了一个托盘,服侍三姨娘吃药。见滕雨进来,奴儿脸上不由一紧,也就笑了,说姑娘来了?滕雨只作听不见,一脸的关切,直坐到三姨娘的身旁来,殷殷地问过寒暖,径自从奴儿手中把托盘接过来,亲自服侍三姨娘服药。三姨娘直说使不得,使不得,这一点小疾,怎么好劳姑娘芳驾?又骂奴儿没有眼色,嘴馋骨头懒。滕雨端着药碗,只是不肯放手,笑道,三姨娘如此,就是见外了。奴儿从旁立着,看着两个人言来语去,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吃完药,滕雨服侍三姨娘休息,自己则坐在一旁,同她闲闲地说会子话。三姨娘的这间卧房在前院的东侧,后面是一个小小的花园,花木扶疏,别有韵致。滕雨细看屋内陈设,是典型的古中国的气派,地上铺着朱红的漆布,金漆几案,一色的美人榻,梳妆台,雕花黄梨木大床,垂着轻薄的罗帐,大红绫子的靠垫,窗帘也是一色的绫子,仿佛用了整幅的尺寸,披垂下来,有一种惊人的华丽。窗前横摆了一架古筝,乌沉沉的朱色。地下立着一只唐三彩的仕女,衣纹流畅,一派雍容。滕雨看着这卧房,只觉满眼辉煌,俗却俗得妙。不由得看了一眼床上的三姨娘。三姨娘半倚在床头,穿着家常的衣裳,一头卷发散下来,也不施粉黛,一脸病容,却比平日里的严妆华服更添了几分娇俏可爱。滕雨暗想,这沈老爷,也真是有艳福的人了。正胡乱想着,只听得门外有脚步声,奴儿一路小跑进来,说少爷回来了。一语未了,只见少爷沈介儒早已大踏步走进来,口里一叠声地问道,怎么,身上又不好了?一眼看见滕雨坐在房中,便忽地住了口,立在屋子中间,一时有些僵了。滕雨赶忙起身寒暄道,少爷回来了,一面吩咐奴儿上茶。沈介儒在椅子上坐定了,端上奴儿递过来的茶水,神情方才慢慢松弛下来。同滕雨说一些闲话,又问起三姨娘的病。滕雨偷眼看了一下床上的三姨娘,只见她微阖着双眼,只管躺着。滕雨心想,方才还有说有笑的,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只好代她一一答了。沈少爷却并不深问,只是闲闲地一两句,便同她说起了一些南方的风物,以及沿途的见闻,直把一旁的奴儿听得啧啧称奇。滕雨心想,这也是奇了。方才还急吼吼地闯进来,如今,倒顾左右而言他了。说了一会子话,滕雨看床上的三姨娘并不曾睁开眼,也就告辞出来,回后院去了。
掌灯时分,奴儿过来请她,说是少爷外出回来,要在前面设宴接风。滕雨在屋里梳妆台前延宕了一时,换了几番衣裳,终觉不如意,她立在衣橱前,看着满眼的金翠辉煌,只没有一件是今晚能够上身的。踌躇半晌,勉强挑了一袭宝蓝色薄缎旗袍,一色的缎带,把一头长发束起来,配了同色的鞋子,脸上只淡淡地上了一点妆,似有若无。奴儿又过来催请,她这才赶忙来到前面。一进屋子,却发现一桌人的眼光哗啦一下看过来,她深知自己长了一副好身材,穿上旗袍,越现出致命的凹凸,此刻,在众人面前,她却深悔自己的招摇。也只有强自镇定,慢慢地走到桌前,同众人寒暄。三姨娘也在座。 一袭水红色旗袍,戴一副同色的耳环,显然经过了精心的妆扮,竟一扫之前的病容,一双眼睛,顾盼生辉。滕雨暗想,这就怪了。转眼之间,判若两人。席间,大家推杯换盏,气氛格外热烈。滕雨注意到,三姨娘一心敷衍着老爷,也不忘了照顾到少爷和滕雨,尤其是对滕雨,格外又多了一分殷勤周至。沈少爷倒照例是淡淡的,自顾把手中的酒杯慢慢晃来晃去,绛红色的葡萄酒在里面动荡飞溅,衬了灯光,亮晶晶的动人。饭后,大家喝茶,叙了些闲话,沈老爷兴致很好,提议月末请客,众人都问缘由,老爷笑而不答。追问得紧了,方才慢慢说了。却原来沈少爷新近要赴一个新职,难得的肥差。这其间,少爷的才华自不待言,却也少不得做父亲的从中多方周旋。谋划既久,如今一朝遂愿,自然要庆贺一番。众人都说好,三姨娘显得尤其热烈。或许是因为喝了酒,她的脸上有动人的红晕。滕雨心想,三姨娘这病,看样子竟是大好了。
晚上,滕雨正坐在屋里看书,听见外面传来一阵箫声。夜色空明,箫声迤逦而来,仿佛溪水流淌。滕雨听了一时,简直痴了过去。不由得放下书本,循声而去。在小花园的假山后面,一个人正握萧吹奏,仔细看时,却是沈少爷。滕雨正欲悄悄离开,沈少爷却已经看见了她,就只好立在原地,看他朝这边走过来。此时,月亮已经上了中天。地上影影绰绰的,是葳蕤的花木。滕雨忽然感到一阵心跳,只听沈少爷问道,还没有睡?滕雨说,没有,听见萧声,就忍不住过来看看。不想竟是少爷。沈少爷含笑看着她,并不说话。滕雨见他这般情状,想这算怎么回事,孤男寡女,半夜深更,在这小花园里相对而立,默默不语,倘若给人看了去,又不知会说出些什么来,便道,不早了,我回去了。正欲转身,只见沈少爷仍是立在原地,定定地看着她。滕雨的喉头忽然就干燥得厉害,想说些什么,却是一句都说不出来。夜色中,沈少爷的眼睛闪闪发亮。滕雨心想,这人,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就想不作理会,转身便走。沈少爷却过来横在她面前,依然是不说话。滕雨心头怦怦跳着,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举止。正待开口,那沈少爷却忽然捉住了她的手,口里喃喃地叫道,姐姐——滕雨一时就乱了阵脚,整个人就慌了,也不知道反抗,只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手。正无措间,一个东西自花丛里一跃而起,两个人都吓了一跳,却是一只猫,蹲在一块嶙峋的石头上,远远地看着他们,一双眼睛闪着幽幽的绿光。滕雨趁机把手抽出来,转身跑开了,只把沈少爷一个人孤零零地扔在原地。
回到屋里,滕雨一颗心犹自狂跳不止。夜已经很深了。月亮透过窗子照进来,把花叶的影子模模糊糊印在窗纱上。滕雨看着那微微颤动的影子,心里如同沸水一般,起伏不休。当初,来沈家之前,母亲携着她的手,左右叮咛。虽不曾把话说破,可是滕雨是何等聪慧的人儿,母亲反复提及沈家少爷沈介儒,心下就渐渐明白了老人家的一片苦心。只是,碍着女儿家的脸面,含糊敷衍着。其实,滕雨何尝不想终身有靠,尤其是在父亲辞世之后,母女二人独力支撑门户,其间的种种炎凉冷暖,早令她备尝艰辛。这沈家少爷,听说倒是一表人材,只是,眼见为实,她不想贸然把自己的终身托付出去,倘若遇人不淑,在这样的宅第,只有含恨忍垢终生了。因此上,在沈府的这些日子,滕雨处处留意,把沈家少爷的种种行止,全看在眼里,记在心间。同沈家少爷,在一处的时日不多,耳朵里却也听了不少他的逸闻趣事,下人们的嘴巴,总是喜欢议论主人家的长短。关于这沈少爷,由于是府上的独子,人又生得好相貌,下人们,尤其是丫头们,就格外地喜欢品头论足。其中,奴儿最是热心,说起少爷,总有不尽的谈资。从奴儿口中,滕雨知道,这沈少爷虽说留过洋,读过书,见过不少世面,却从不曾在外面孟浪。恋爱也是闹过的,却是那女同学的单恋。关于这一节,奴儿她们每讲起来,都是津津有味。据说,那女同学也是名门出身,人也漂亮大方,是京城交际场上的风云人物,为其颠倒的裙下臣子大不乏人,却偏对沈少爷情有独钟,只这一点,便格外地令奴儿她们自得。滕雨听着这一段凤求凰的传奇,脸上不动声色,心下却暗想,这沈少爷,倒是难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