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被那个叫马芳的矮胖女人扣为人质。马芳没有答应父亲弄了钱还她的要求,除非父亲把书稿留下,她不清楚它值多少钱,但知道它对父亲的重要。父亲坚决不干,他不能把书落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尽管现在仍在女人手里。马芳提出父亲给她干两个月活,如果父亲的同伙提前领他,只要补够她的牛钱,马上放人。父亲迟疑着,马芳说,要么干活,要么拿钱,就这两个办法,没商量。父亲说,看起来是两个办法,其实只有一种选择。马芳说话噼哩啦啦,炒豆子一般,少废话,行也是它不行也是它,没告官就便宜你了。父亲咕哝,还不如告官呢。马芳立刻说,好,我先把包交给公安。父亲忙道,别,别,依你,只是你一个女人家,关个男人在家里——马芳打断他,我不怕,你怕什么?你要敢有坏念头……哼!她没说出来,但那声哼足以让父亲想象。父亲说,我是替你——马芳再次打断他,狗吃耗子!
说扣也许不那么恰当,马芳给了父亲很大程度的自由。牛舍不再上锁,父亲可以随意出入,甚至院子。父亲有多次逃跑机会,比如趁女人不注意跑出院子,比如在地里干活时,趁女人解决身体某些问题,可以钻进旁边的树林。还可以求救——在去地里的路上,不时碰见人,父亲不但没张嘴,反在那些人和马芳打招呼并冲他投来探询的目光时,低下头急急走到马芳前面去,生怕谁断出他的身份,扯出他和女人的秘密。
无疑,书稿被女人藏着,父亲不能逃,但偿还女人的意愿也是一个原因。马芳答应了父亲,在牛舍放了桌子、椅子、纸和笔,父亲似乎更死心塌地了。从田里回来,一头扎进他自己的地盘。马芳允许父亲进正房吃饭了,父亲搁了碗马上回到自己的空间,绝不多呆一分钟。夜晚,父亲和马芳各不打扰,马芳在正房看电视,父亲在牛舍写未完成的《宋庄史》。有时,马芳靠在门口注视着父亲,眼神有几分好奇,这个骗子的老实程度超过她的想象,当然,也许是装的……她会急急返回屋,看放皮包的柜是否锁着。一天,马芳看见一只蚊子落在父亲额头。父亲眉头紧了,又松了,那蚊子像找到合胃口的美食,吃撑了,半天不动。马芳抿抿嘴,轻轻一拍,父亲似乎突然发现马芳,叫,你干啥?马芳伸开手,手心有一片血迹,蚊子残存的身体还在父亲额头趴着。父亲抹一把,说它倒是不挑肥拣瘦。马芳扑地笑了。父亲难得见她一笑,愣了愣说,有事么?马芳稍显慌张,没事,但随即就蛮横了,我看看,咋?不行?谁知道你搞什么花招!父亲一摊,你随便看。马芳说,我还不看呢,悻悻走开。
下田时,父亲照例要央求,还是带在身边吧。马芳扭过脸,你烦不烦?我说丢不了就丢不了!父亲不踏实,你确定锁好了?要是小偷——马芳立刻顶回来,有贼也是你念叨来的,我看你那个同伙就像贼,又是贼又是骗子,贼骗子!你也是,早就想偷了吧?休想!甩下父亲大步走开。收工进院,父亲必然是说,快看看,丢没丢?马芳白父亲一眼,但还是会检查。她不让父亲进屋,过一会儿告诉父亲,汗毛都没缺。
除了惦记书稿,父亲很少开口。父亲不是干活好手,比不上母亲,比马芳就更差。马芳常常停下等父亲,催促,快点行不行,老牛拉车呢。父亲也不答腔,但动作稍有些慌。两人相伴时,马芳会问父亲一些问题,如父亲咋就干了这个,一年能骗多少钱呢。父亲支吾着,这个嘛,说来话长……没法说。马芳嘲笑,难怪是骗子,说半天全是废话,没一句有用。父亲闭嘴,废话也没了。马芳咦道,那天你不是挺能说么,嘴上抹几两油似的。父亲微微一颤,那天滔滔不绝他自己也没想到,像老条附了体。他怀疑自己已经变成老条,在牛舍铺开稿纸,才知道他不是老条,也没有彻底了解老条。老条是一所大宅子,父亲仅仅站在门口。老条像一颗珠子,不停地滑动,父亲握不住。他写了撕撕了写,铺在桌上的仍是白纸。
马芳要探寻父亲心事似的,你想家了?父亲稍一点随即又很快摇头。马芳很轻视父亲的表现,但似乎父亲的回答又在她意料之中,骗子都不想家!我遇到不止一个骗子了,大骗子!你还算小的,不过骗一头牛。
那天晚上,父亲只写下一个字。然后久久盯着,仿佛要钻进去,又或者那个字能拽着他飞起来。那天晚上,马芳也没看电视,早早睡了。当然,这不关父亲的事。父亲想喝水,才知她已经熄灯。
父亲从老条身边逃过一次。他偷了——父亲居然也偷了——老条的钱,买了车票。
父亲的毫无悟性让老条恼火,老条指着自己的眼睛,看见没有?全是血道子,这么多年,我吃得饱睡得着,为你这个笨蛋,我睡不着觉了。父亲没和老条吵,在父亲决意成为一个骗子之后,他不自觉地对老条有了怵意。当然,意识到这一点儿,父亲会激烈地和老条争辩。但干了被老条称之蹾脸的事,父亲的底气就不那么足了。比如这次,父亲本来要骗人,没骗成不说,还被骗了,而且对方是个半大孩子。这还不算,父亲一心牵挂那个孩子,直到被老条点破。老条说,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就你这种人。
亏得老条绝妙的点子多,一招不成再使一招。老条打算把父亲卖掉,让父亲自己想办法逃出来。老条说,不逼到绝路上,你是难有出息了。父亲问,要是逃不呢?老条说,说明你没被逼急。跟在我身边,你太稳当,所以一个孩子也能骗你。老条诡秘地笑笑,别怕,实在逃不出,我去救你。父亲拒绝了老条毒性甚浓的试验,不靠谱,太不靠谱了。老条顿时冷了脸,我同意你把我卖了,你有这个本事么?父亲说,我没本事卖你,也不想被你卖了。老条说,要么卖我,要么卖你,你选一样!不过是假卖,瞧瞧你这点儿狗胆,还算个长蛋的,说呀!老条连逼带激,父亲终于同意被老条卖,但提出老条必须救他。老条说,你是我妹夫,我咋舍得扔下你呢,卖你可不容易,还不如卖我自己呢。你说你有啥用?和男人睡觉生孩子你没长那个东西,下矿背煤你没那个力气,你会写字教书,可谁愿买个写字教书的回去?我已经愁上了,哎呀……老条抓着头,要像把那层愁皮扒掉。父亲忽然有了悟性,意识到老条已经想出卖他的招数,老条只是装样子而已。尽管老条说这是训练的一种方法,可想到被老条卖掉,父亲还是害怕。要是他逃不出呢,要是老条不去救他呢,要是老条救也救不出呢……父亲自己先逃了。
父亲无处可逃,只能回宋庄。没料到的是,老条已经等着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