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宋庄史》拾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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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父亲蹲在广场南侧,发暗的脸转来转去。他个子高,超出身子一大截的脑袋有些耷拉,因而目光不像是往前巡视,而是从眼皮底下翻上来的,贼溜溜的样子。他在寻找目标。他身边放一盒茶叶,已经蹲了两个小时。他没看见老条,但老条肯定在附近。老条兜售那套玩艺时,父亲顶他,骗人谁不会?老条冷笑,如果这么简单,狗也会骗人,还用我教你?老条和父亲打赌,如果父亲行骗成功,他就生个孩子。父亲气鼓鼓地出来,他不是不会骗,而是不愿。

肚里的气一点点漏光,而做贼的感觉串豆一样往外冒。两个小时,他只说了三个字。许许多多的腿从他身边经过,没有一个停下来。他辨不出哪些人可以骗,他鼓起勇气在他们脸上搜寻某些记号,各色表情,唯独没有他寻找的。终于,一个拖着拉杆箱的男人看父亲一眼,父亲嗨一声,但男人没停,迟疑一下都没有,父亲的笑刚刚挤出一半。后来是一对青年男女,男子把吃完的雪糕棍一丢,恰落在父亲脚边。像舍不得那根雪糕棍,他在瞥它的同时瞥了父亲一下。父亲说,你好。父亲过于丰富的表情使男子稍愣,并放慢步子,似乎等待父亲接着说。女子喊男子一声,走啊!父亲忙低下头,生怕男子和他搭讪,仿佛一搭讪男子就被他骗了。骗了男子,男子在女子面前失了面子,说不定还会把他们拆了。又有人在父亲面前停住,是一对母子。那孩子有八九岁,读着盒上的字不肯走开,母亲恼恼地说,再不走就误车了。男孩极其任性,硬是把几个字念出声。父亲低头不看他,不吐一个字,甚至有些紧张。待母子离开,父亲抬起头,仍躲闪着。

父亲教过书,种过地,赶过车,唱过戏,也骂过人告过状,但没骗过。倒是他屡屡被骗。给母亲买一只奶羊,奶羊一只奶是坏的;卖了两千多串豆,七百块是假币;换自行车轮胎,说是名牌,一个月胎就出问题,全是沙眼,都没法补。卖胎的说是车胎没气硬骑磨的,眼珠瞪的要射穿父亲脑门。那次乘坐中巴,身虚的母亲呕吐不止,父亲央求司机停一小会儿,哪怕几分钟。司机挺好说话,停了。父亲扶母亲下车,还没站稳,车就穿了。父亲挥舞着胳膊,喊破嗓子。天晚了,没有车,父亲背着母亲往回走。可能是淋雨的缘故,母亲的病突然加重了。

但父亲心里没留下伤,让狗咬一口,还能记一辈子?被蚊子叮个疙瘩,能对蚊子刻骨地仇恨?

现在,父亲要行骗,尽管是和老条打赌,才知道骗确实没那么简单,不是他想象的那样,心一狠嘴一张,骗子的帽子就扣头上了。为什么非骗不可?就为老条一句话?他生孩子能咋样?不生孩子又咋样?不关父亲的事。父亲意识到中了老条的计,老条使的是激将法。老条野心勃勃要把父亲训练成骗子,什么招数使不出来?这么一想,父亲豁地起身。

老条幽灵一样立在父亲面前,刀把样的长脸上挂着一抹识破父亲的笑,泄气了?

父亲不躲避老条的目光,我认输。

老条说,看来,我这个孩子没法生了。

父亲说,还是不生的好,生出来也是祸害。

老条乐了,话不少嘛,我以为你是哑巴呢。

父亲说,这个世界缺少哑巴。

老条哈了一声,老先生,我倒觉得哑巴太多,打住吧,咱不说这个。我给你示范,你看我是怎么捉鳖的。

父亲皱眉,老条说,好,就按你的说法,是骗,骗还没捉鳖好听呢。记住,不管发生什么事,你别开口,好好装哑巴。一句话,别凑热闹。

父亲走开十几步。

几分钟后,老条突然哎呀一声,栽倒在地。父亲吓一跳,正欲过去,想起老条的嘱咐,便定住,直到老条被人围住才凑上前。老条蜷着身子,脸色霎白,一手捂着胸口,一手在身上摸索着,大约是用不上力的缘故,那只手抖个不停。一个壮汉扶起老条的头,问他找什么。他是第一个经过老条身边的。老条哆嗦着指了指,壮汉从老条兜里掏出一个药瓶,瓶上是速效救心丸的字样。壮汉喂老条一粒,老条伸长脖子,终于喘上气的样子,脸色也有所缓和。那些药丸是豌豆面做的,父亲曾以为是假药样品,没想用场在这儿。老条冲壮汉说谢谢,旁边一个女孩问老条要不要打120,老条摇头,壮汉劝老条还是去医院看看。老条苦着头,没咋,我是急的呀,我的钱包让人偷了,车票在包里,我一分钱没有了,回不了家呀!短暂的沉默后,有人问老条到什么地儿,老条说个地名,不远不近。女孩环视众人,说大家帮帮他吧。老条马上接茬,我不能要你们的钱,谁想帮我,就买了这盒茶叶吧,我从对面买的,喏,就那个茶庄——众人望去,对面确有一个茶庄——给我个车票钱就行。一些人闻言马上走开,又有一些人凑过来,那个壮汉也放开老条。老条乞求地望着女孩,姑娘,你打开检查一下,茶叶不错的。女孩迟疑着,我不喜欢喝茶。老条说,送亲戚朋友……算了,不买就算了,我……老条难过的要哭了。女孩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好吧,我要了。老条感激得要抽搐了,恩人呢,恩人呢。

女孩的样子让父亲心疼,她掏钱时,父亲大叫一声,别上当,他是骗子!

目光刷地掠过来,又甩到老条脸上。老条张着嘴,像吃东西撑着了。

父亲挤到前面,茶叶是假的上面是好茶下面是树叶不信我打开姑娘你好心莫受骗。父亲一口气说话,似乎停歇就没了说的机会。

姑娘缩回去,目光瓦片一样失去光泽。

老条偏过头,眼皮仄起,冷光一绺一绺往外抽。脸上挂着浮笑,微微抖着,仿佛秋风中的枯叶,突然间,青烟腾起。老条喝叫一声,表情异常恐怖。

父亲被老条吓住似的,愕然着,直到有人推他一把,方撒腿而去。

老条追赶着父亲。

父亲边跑边回头。老条挥着胳膊,手里还拎着那盒茶叶。父亲奔向进站口,旅客排着长长的队,父亲马上拐向,奔往公交站点。父亲腿长,却没什么优势,老条越来越近。父亲跳下台阶,跨过栏杆,行驶的公交车嘎地刹住。父亲稍一顿,继续向前。没路了,父亲跑进公交车站角落,那儿只有一个厕所。父亲犹豫一下,或者没有任何犹豫,冲进去。彻底堵死了。父亲向上望望,似乎想从窗户飞出去。他跺跺脚,冲尚未站定的老条叫,你就是个骗子!

老条大喘着,说了什么——嘴唇翕动几下,但并未发出音——突然暴笑起来,前仰后跌。哈哈。嘎嘎。脸要撕裂似的。

两个上厕所的都吓住了,一个尿一半便提起裤子往外急走,另一个没解开裤带便退出去。

父亲也骇住,莫非老条疯了?

老条仍在笑着,父亲思考要不要摸摸老条的头时,老条打了个嗝。笑声戛然而止。我没见过你这样的傻子,你让我开眼了。

父亲吁口气,傻子也比骗子强。

老条抓了父亲胳膊往外拖。

父亲叫,放开我!

老条骂,赖这儿干啥?等****呀!

父亲不吭声了。他已经没有怯意,甚至为刚才的逃跑害羞,为什么要惧怕老条这个十足的骗子?怕他什么?羞耻感揉捏着,又生出几分恼怒,他不自觉地竖起腰。两人紧靠着,一会儿这个在前,一个儿那个在前,像互相挟持,谁都怕对方跑了。

奇怪的姿势,奇怪的组合,风一样刮进宾馆。

老条先关了卫生间,你别再往厕所躲。

父亲瞪着他,你想咋样?你想咋样?

老条说,我一世英名差点让你毁了,你脑子真让猪啃了?

父亲说,我就是让猪啃了,那个女孩……她那么善良,又是替你叫车又是替你说话,可你却要骗她,你咋下得了手?你的心是石头还是土坷垃?你的噩梦还不够多?

老条舔舔嘴唇,宋老师,还有什么?一块倒出来吧。

父亲说,嫌不够?足以让你下油锅了。

老条说,你有情绪,我现在不和你说,我渴死了。

父亲还想说什么,老条却忙着烧水。老条哼着小曲,还问父亲喝茶不,父亲硬梆梆地扔过去,不喝!老条忽然又问,你不会饭也不吃吧?父亲没有绝食的打算,老条如此说,父亲顺嘴就拒绝了。老条没有像往常父亲闹别扭时讲喂脑袋的意义,而是说,你不吃我也不能强迫你啊。老条买回两个盒饭,桌上还有昨天喝剩的酒,他嘬一口吃一口。香气缭绕,父亲肚子咕地叫了几声,怕老条听见,转过去蒙住头。老条边吃边自言自语地评价。父亲回想串豆的花香,可钻到鼻孔的全是酒味肉味。老条问,宋老师,真不饿?然后自己回答,骗来的饭想必你也不吃,你说,我的胃咋这么好?一顿吃两盒饭?父亲不理。老条打个嗝,又打个嗝。

半夜,迷迷糊糊的父亲被老条摇醒。父亲有些软,大约是饿的缘故。当然,火气也离他而去。

老条的雄辩就此开始。在你眼里,我这个捉鳖的——好,按你的说法,我这个骗子一无是处,心烂掉了,腐掉了。不错,我是干了一些勾当,可我不是为我自个儿,我得到啥了?什么也没有,不外乎在各地遛达遛达腿。你再想想宋庄人,一个个都成了气候。刘老二宋大道侯玉山杨香香……算他们的女子,我都数不过来。他们要么是企业家,要么是大老板,他们给社会创造多少财富?养活多少人?做了多少好事?刘老二还要建养老院,宋大道每年供一百个学生上大学。没有我,他们能么?你说我是粪,可他们这些人恰恰是从粪上长出来的。你能么?你不是能长树的粪,也不是从粪里长出的树,你什么都不是。因为你什么都不是,所以我才教你。再说骗,也不是为自个儿,就算有一点儿,可占大便宜的是受了骗的。人总要受骗,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不是明天就是后天,受过骗脑袋才能转过弯儿,骗的人得些小财,受骗的得到的是大把大把的经验。上一当精一次。你不骗,别人也得骗他,骗得更狠。你今天不骗,他明天也得被骗。还不如咱骗他,早早骗他。我不怀疑你一肚善肠子,可对自己没用对别人也没用。就说那个女孩,今天我骗了她,不过一盒茶叶钱,我不骗她,她以后受骗,得上多大当?被拐卖也说不定。你说,你是为她还是害她?要是那个女孩受了大骗,你就是罪魁祸首!

老条的话如勾子慢慢把父亲从床上勾起。父亲盯着老条的嘴巴。老条嘴唇上趴了些大小不一的黑斑,像铜钱的孔。

我再告诉你,有人张罗给我在宋庄塑像呢,我没让,现在不行,还不够格。以后再怎么着,我就拦不住了。我不是观音,可说自己是观音弟子总不过分,你骂我自私,我不和你计较,你的眼让浆水糊了,只看到事情的一半。可你在光天化日下揭我的底儿,就过分了。你不是揭我的底儿,你是坑那些上小当的人。老条声音里是恨铁不成钢的痛心。

父亲费好大劲才挤出四个字:骗子理论!

老条说,这是我多年总结出来的。

父亲不屑道,屎!

老条说,对呀,我就是屎,我刚才就说了。可你连屎也不是。要不是你是我妹夫,要不是小青托付给我,砍了我我也不教你。

父亲冷笑,老实告诉你吧,我并不是跟你行骗的。

老条眉毛抖动着,咋?还有花肠子?

父亲说了。

有一阵,老条没说话,目光久久停在父亲脸上。忽地,老条又笑了,夹着一丝父亲难以察觉的狡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