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被矮胖女人牵回家,已经半夜。从行程推断,村庄距县城三四十里的样子。闻到街上熟悉的味道——陈旧的麦秸与新鲜的青草混杂的,父亲鼻子突然痒痒,他张着嘴,想痛痛快快打个喷嚏,可那混帐东西忽又躲远,他只是啊了几声。女人警惕地抻紧绳子,你别耍花样。父亲说,我要跑,你拦不住我的。黑暗中,女人眼里闪烁着什么,父亲马上说,我不跑,这黑咕隆咚的,往哪儿跑?就是跑了,我也会还你的钱。父亲确实如此打算。半道上,他就放弃了和女人争执。她不外乎索钱,不会把他咋的。再打一顿又如何?只要别动他的书稿。他的心忽然被捏了似的,再次朝女人手里瞅去。
女人拉着院里的灯,父亲看清是三间砖瓦房,院墙也是砖砌的,但西侧趴了两间土房,一间敞着门大约是牛舍,另一间关着该是放杂物的地方。日子不赖哩,父亲鼻子又痒痒了。女人把父亲牵到那间敞着的房门口,解了束在他手腕上的绳子,猛地一推,父亲整个人跌进浓烈的气息中。你干什么?父亲大叫。他转过身,门咣地关上。他彻底陷入黑暗中,一线浅黄的光亮从缝隙挤进来,他辨出门板的位置,猛地敲着,开门开门,我有话要说。突然亮了,一盏看不出颜色的灯吊在头顶。女人说,你老实呆着,不然我撕烂你那些玩艺。父亲急叫,不要动它!女人说,那你要听话。父亲说,还给我,我跑不了的。女人说,我先给你保管着,你别再嚷了,我可不想把狼招来。父亲连连保证,好,我不嚷,你千万别弄丢啊。女人已经远去。
父亲抹把汗,无力地靠在那儿。牛跑了——女人愤愤地说——他被关在牛舍。他已经闻不见腥骚味,鼻子也与牛一样了。挨墙一侧是牛槽,墙壁有个勾子,还好,女人没把他拴勾子上。地上倒还干净,只有几绺踩碎的杂草。过了一会儿,女人扔进一抱柴,一块毡子,还塞给他两张面饼。父亲没再吵,绅士地说声谢谢。
吃掉面饼,父亲直愣愣地躺在毡子上。
第一次和老条住宾馆,父亲也有如梦的感觉。枕头软绵绵的,脑袋陷得很深,整个人也随时坠进去似的。他摸着床的两侧,提醒自己的存在。老条习惯了——没有老条习惯不了的——电视一关,嘴巴一闭,就沉到梦乡。另一个梦乡。老条的本事让父亲惊讶,他竟然边看电视边教训父亲,眼睛嘴巴匀不闲着。插播广告,老条走进卫生间,动静很大,像水管爆裂。
父亲试图想点儿什么——当然不是老条塞给他的杂货,可脑子东西太多了,如狂风中的飞沙枯叶,每一样都能击打他,他却什么也抓不住。他摸索着寻找开关,声音轻得自己都听不见。他怕影响老条睡觉。灯一亮,鼾声如雷的老条突然醒了,警惕地瞪着父亲,干啥?父亲说我睡不着。父亲有些歉意,他打搅了别人,哪怕这人是老条。老条说,睡不着就躺着,别耍花样。他以为父亲起了逃跑的念头。父亲关了灯。待老条鼾声再起,父亲悄悄爬起,光着脚走到窗前,撩开窗帘一角。对面是一条街道,几盏路灯无精打采,瞌睡了好久似的。在夜空深处,却灿着几处灯火,那是城市的高楼。父亲盯了一会儿,忽然想,那端是不是也有睡不着的人盯着他?那是什么样的人?被对手打败的商人?不得意的官员?妻子背叛了的丈夫?丈夫背叛了的妻子?乡村知识分子父亲有些憋,仿佛那些人的堵全塞在他怀里。他轻轻拨开窗户,想呼吸一口新鲜空气。
老条突然抱住父亲,猛地一摔。
你想干什么?没出息的东西!灯亮了,赤条条的老条怒视着父亲。
父亲醒过神,我看看。
老条道,黑天半夜,看个蛋啊。寻死换个地方,别给我找麻烦,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谋杀了你呢。
父亲不满道,谁寻死了?
老条质问,那你干什么?
父亲说,我就看看么,我睡不着。
老条审视父亲一会儿,重新把窗户插住。连觉也不让人安生睡。
父亲说,我不会连累你的,寻死也要写清楚。
老条说,你已经连累了。
父亲说,不是我非跟你来——
老条打断父亲,好好好,是我请你来的,我绑架了你。先睡觉,行不?
灯扑地灭了。
第二天,老条带父亲到火车站广场。老条说,任何一个城市,火车站捉鳖最容易,所以捉鳖者多,被捉鳖的也多,一天捉一个,一年捉不完的鳖。老条把行骗叫捉鳖。咱不在这儿搞钱——父亲意识到老条用了咱,想提醒他,但语速极快的老条没给他机会——咱是为练基本功,练眼练手练嘴练心。咱捉大鳖不捉小鳖。眼是第一位的,要有一眼看出对方是什么人、是否有被捉可能的本事,然后决定咋样捉,没可能就没必要浪费嘴皮子。
老条给父亲出的第一道题是辨出哪些人在捉鳖。老条让父亲自己转悠,他和父亲拉开十几米距离,一只眼盯着父亲,另一只眼扫视四周。
一个卖报纸的妇女喊叫着,重大新闻,重大新闻,刘德华昨夜被谋杀。她先前坐在台阶上,看见张望的父亲,微笑着过来,买份报纸吧,市长被抓了,养七个女人呢。父亲对市长养几个女人没兴趣,但父亲有阅读习惯,在火车上也买过,所以摸出一元钱。女人说,再加份故事服,正好一块钱,刘德华被谋杀……我还没吃早饭呢,大哥,让我挣半个烧饼钱。正欲摇头的父亲接过故事报。又一个妇女贴近父亲,问父亲休息不,父亲摇着头,走到出站口。启示栏上贴了几则寻人启事,一个是走失的老汉,精神有点儿问题;一个是七岁的男孩,在家门口玩耍时丢失;一个是十七岁的女孩,大学生,两天前在车站失踪。父亲连读两遍,不明白大学生咋会失踪。他呆的时间过长,老条走上来,声音极硬地说,你要背下来?父亲白他一眼,走开。
提着大包小包的、东张西望的、边走边打电话的、靠着行李睡觉的,父亲觉得掉进了蚂蚁窝,眼花缭乱。他遛达一圈,想撤到一个行人较少的地儿,刚下台阶,一个小女孩拦住他,推销花。一束十元,太贵了,父亲脑里滑过捉鳖一词,犹豫一下,摇摇头。小女孩声音甜甜地说,大爷买一束吧,卖不了我要挨打的。是小女孩的语气,也可能是小女孩的眼神打动父亲,父亲掏出十元。小女孩礼貌地说声谢谢,眨眼就蒸发掉了。父亲嗅嗅还没开放的花,正想走开,不知从哪儿冒出五六个男孩女孩,围住他,把他们的花伸到父亲鼻子底下。父亲声明不买了,那些孩子不放弃,仍然包围着他,一个抱了他的腿,另一个抓了他的袖子。父亲抽抽,一个孩子哇地哭了。父亲慌道,咋咋,我没动你啊。一个粗鼻子男人钻出来,搡父亲一把,干吗踢人?父亲愕然,我没踢啊。男人的脸扯下来,没踢他怎么哭了?
老条把父亲救出去。
父亲呼哧着,骂孩子都被大人教唆坏了,他质问,为什么没人管?老条却笑眯眯的,没有猫不捉耗子的,可耗子捉光了么?父亲提出不干了,老条顿时板了脸,一点儿打击就受不了了?你可以不干,可以闭了眼,什么事该发生照样发生。你躲得远远的,什么也不能改变,只能说你是个熊包。亏你还写书,你的气度哪儿去了?老条嘴巴一阵唏哩哗啦,父亲不吭声了。
后来,父亲转悠到车站旁的大桥下。那儿有占卜打卦的,卖扑克玩具的,卖衣服鞋帽的,卖玛瑙玉器的。父亲明显警惕了,那些人一搭讪,他马上把头扭转。经过一个占卦摊时,他顿住。占卦者,一个连鬓胡汉子正向问卦者说着什么。那是一位孕妇,有几分姿色,却一副落寞的表情。卦师说一句她点一下头,深信不疑。父亲只听清一句话,到时你自然明白。孕妇似乎松了口气,掏出五十块钱——父亲忽然开口,别上他的当!孕妇和卦师同时甩过目光,父亲却看着孕妇,你相信他说的话吗?卦师神态自若,你的家人呢?你怎么跑出来的?又对孕妇说,别怕,用一根手指点点自己脑门。孕妇用嘴形表达一个会意的笑。
父亲噌地抢了孕妇的钱,不要上当!
孕妇杏目一瞪,你干吗?
卦师竖起来,明抢啊。
老条从边上刺过来,拦在父亲身边,对不起,我是他家人。他抽出父亲手里的钱扔在地上拖父亲走。父亲仍冲孕妇叫,声音撕裂似的,你被捉鳖了呀——老条猛扯父亲,父亲捶老条,松开我。走了几步,气喘吁吁的老条松开手,父亲瞪着他,谁是你家人?老条说,我脑子有病!我吃饱撑的!我……你以为你是谁?警察?父亲说,眼见别人往井口掉?我是吃人饭长大的。老条说,我也不是喝狼奶长大的,我识相!装不了哑巴,那你去呀!父亲往那边望去,孕妇已经不见踪影。
两人一路吵回宾馆,父亲明显占了下风,他说三句,老条一句就挡回来。但父亲并不认错,顶多是被老条缴了枪械,难以招架而已。父亲躲进卫生间,老条站在门外,穷追猛打,这不是乡村,也不是你当调解员的时代,伸舌头的时候先掂量掂量自己几两肉,舌头会不会被绞断。
老条不停歇地说着,后来拉个椅子坐下来。老条谓之杀青。摘下的青西红柿用麦麸捂两三天,红光透亮。根据老条的经验,这个节骨眼儿是校正父亲的最佳时机。如果换成别人,老条才不下这样的功夫。父亲先坚持不住,骑马桶上屁股都麻了。
老条叫父亲吃饭,父亲不吃。老条语气已柔软许多,这可不行,我说两句你就闹别扭?和我闹别扭也不能和饭闹。父亲说,跟你没关系。老条说,还在和那个女人生气?太不值得。就有这么一些人,情愿被捉,捉过几次,自己就长了记性,你这次是看见了,看不见的时候知道她做过什么?你能跟着她?父亲表情含着迷惑,情愿被捉?老条说,被捉鳖者,一类是真鳖,一类是假鳖,像那个女人,她花钱买的是个愿望和运气,你拦她不是拦她的运气么?她咋能不急?看起你是帮她其实是害她,打卦的看起是坑她其实是帮她。打卦的为什么生意不断?就是有些人听假话才能活下去。起来起来,还等轿子抬你?父亲默默跟在老条身后,一副被杀了青的样子。
晚上,老条打开电视,眼睛忙活着,嘴巴再次对准父亲,总结一下,你看见多少捉鳖者,多少人被捉,先从买报纸说起。父亲说,买报纸有什么说的?老条说,不,说头大了,你一上手就让卖报纸的捉了。父亲冷笑,天底下除了你别人脑子都进水了!老条问,你是听见市长被抓买的吧?父亲说,不是,就是想买份报纸,哪怕登了一群蚂蚁一只臭虫,再说,市长被抓也不是假的。老条说,好吧,刘德华被谋杀是真的了?父亲已经看过,是刘德华演的一个角色在电影里被谋杀,但父亲并不是冲这个买的报纸,是妇女最后那句话。老条截断父亲,这就对了,你上了她的当,你咋知道她饿着肚子?卖报纸的找不开零钱?父亲说,不就一张报纸吗?我给她五毛钱又咋样?老条说,这不是一张报纸的事,钱不多,可你被捉是真的,被捉个小鳖。不错,你可以扔给她五毛钱,但这是两码事。你看不准,就防范不住身边是不是有陷阱。父亲向老条投去狠狠一瞥,我做不到,起码的同情心也没有,连畜生都不如了。老条说自己的心也不是铁打的,可训练——老条特意强调这个词——期间,必须把同情撂一边。父亲指责老条冷酷,老条批评父亲愚钝。
两人又吵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