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楚史(当代中国人文大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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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抚有蛮夷,以属诸夏(4)

康王是平庸而不昏聩的国君,子庚、子冯、屈建都是干练而不优秀的令尹。他们大致都完成了时代赋予的使命。康王柄政15年,做了两件大事:一件对内的,是抑制豪强;一件对外的,是结好诸侯。为第一件事贡献最大的,是本国的司马掩;为第二件事贡献最大的,是宋国的左师向戌。在15年中,国力持续增长,民气未受损伤。这样的政绩,使康王和他的臣僚有理由为之自豪。

(第六节成熟的文化

杰出领袖人物不常有,他们是历史的花朵,开于所当开,谢于所不能不谢。在有杰出领袖人物的时代,如武文时代和成庄时代,功业煊赫,但文化的发展不一定很快,他们为文化所做的工作是开垦和播种。反之,在没有杰出领袖人物的时代,如共康时代,政绩平淡,但文化的发展不一定很慢,前人播种的到了后人收获的季节。

1978年到1979年发掘的河南淅川下寺的24座楚墓,披露了公元前6世纪中叶楚国社会的许多信息。

下寺的楚墓,从所出青铜礼器的数量、规格和铭文来看,2号墓是主墓,1号墓和3号墓是陪葬墓。在这3座墓中,都发现了“楚叔之孙倗”作器的铭文,可证2号墓的墓主是“倗”。“倗”即令尹子冯。至于“楚叔”,大概不是子冯的祖父贾,而是氏的始祖章。2号墓所出的升鼎,腹铭记作器者为公子午即令尹子庚,但盖铭记作器者为倗,应是子庚死后其升鼎为倗所得。

按,公子午死于公元前552年,子冯死于公元前548年,相去仅4年,时当春秋晚期前叶。下寺楚墓所出的铜器和其他器物,无论技术水平还是艺术风格,都可以作为共康时代的代表性器物。至于制作这些器物的技术前提的艺术前提,则是在成庄时代创立的。

下寺楚墓所出的青铜器,主要是用分铸法制成的。只有少量的器物和部件,如鬲身连同鬲足以及器盖和圈顶等,用了早期青铜铸造工艺的浑铸法。春秋时代的分铸法,中原以先铸附件、后铸器身为常规。下寺的青铜器不然,多数是先分别铸出器身和附件,再用铜或锡作焊剂把器身和附件焊接起来,这是一种新兴的生产工艺。当时楚国青铜铸造工艺的最高成就,是娴熟地掌握了熔模铸造法。所谓熔模铸造法,简单说来,就是用熔点和硬度都很低的材料做成模子,在模子上淋浇泥浆并涂抹耐火材料,硬化为铸型,加热使模料熔化并流出,然后浇铸成器。模料通常是蜡,所以这种铸造法俗称失蜡法。熔模铸造法可以制作复杂而精密的器件,因而号称精密铸造法。我国熔模铸造法创始的年代,从文献中考察,只能定在中古。下寺所出的青铜器,以及不知何地所出而现已流落海外的楚共王熊审盂,证明楚国早在春秋时代就已有高度发达的熔模铸造工艺。2号墓所出的铜禁一件,器身有多层透雕云纹,器周有上下两层共24只镂空透雕的攀附兽和兽形足,就是熔模铸造法的杰作,工艺水平的高超即使放在今天也会令人兴巧夺天工之叹。2号墓所出的55号大鼎有6只镂空透雕的攀附兽,通体无合范毗缝和锻打或焊接的痕迹,也一定是用熔模铸造法做成的。

西方的熔模铸造法,发明虽比中国的早,发展却比中国的慢。西方任何古国遗留下来的熔模铸造法制成品,与楚国的熔模铸造法制成品相比,无不显得又简单,又粗糙,落后了不止一个发展阶段。

当时用青铜铸造的农器和匠器,有、斧、锛、镰、凿、削、锥等。当然还有其他器类尚未见到,原因是农器和匠器不登大雅之堂,惯例不用来随葬。而且,木制的器具在地下容易朽尽,铜制的器具到不堪复用时要回炉,以免浪费当时被认为“美金”的铜料。

下寺楚墓24座,唯独2号墓有青铜制作的农器和匠器共26件出土。

在其余23座陪葬墓和殉葬墓和随葬品中,农器和匠器一无所见。已知属于这个时期的楚国的农器和匠器,形制与中原同期同类器大致无异。唯独带锯齿的铜镰有南方特色。无疑是用来收割水稻的。在境土相接、商旅相通的列国之间,生产工具的民族风格和地方风格是不会怎么突出的。还有车具、马具之类,情况也如此。这些器具的制作工艺比较简单,无秘密可言。熔模铸造工艺就不同了,那是尖端技术,楚国要保密的,北方诸国虽欲效之而终不能及。

当时的铜器,可登大雅之堂的是礼器、兵器和乐器。

楚国的青铜礼器虽以中原和关中的青铜礼器为张本,但有不少别出心裁的变化,到春秋中期已自成一体了。

鼎为青铜礼器之冠,青铜礼器的系属和特色首先显示在鼎上。

楚式鼎令人耳目一新,在春秋时代可谓鹤立鸡群。

王和上大夫以及附庸诸侯所用的祭器升鼎尤为奇特,此类鼎始见于春秋中期,自铭为“”,因而考古学界称之为升鼎。升鼎的显著特点是:1.平底;2.束腰;3.立耳外撇;4.腹周有攀附兽6只或4只;5.其精品在口沿、腰周和底缘都有繁缛的环形纹饰,蹄足上部有扉棱。升鼎的怪异和工巧都出人意表,最能显示茁长期楚文化的独创性。随葬升鼎的多少和精粗,与墓主的身份相称。下寺2号墓的墓主是令尹,位居上大夫之首,有升鼎7件,与周制诸侯的用鼎数相等,当然可以说是“僭越”的。曾国也有升鼎,始见年代与楚式升鼎相近,平底和束腰与楚式升鼎相似,但总体风格与楚式升鼎不同。楚式升鼎与曾式升鼎可能有源流关系,战国时代的曾侯仿制了比较粗劣的楚式升鼎,由此可知,最初曾仿楚的可能性大于楚仿曾的可能性。

已知年代最早的楚式鼎不是升鼎,而是始见于春秋早期的一种折沿附耳鼎。此类鼎的形制显然取法于西周末东周初的一种周式鼎,可是,进入春秋中期以后,它由不束颈变为束颈,由不折肩变为折肩,足渐高,壁渐直,腹渐圆,有了凸棱子母口,外加圈顶盖,体态由浑朴渐变为精巧,形制由量变达到了质变。自铭为“”,考古学界称之为于鼎。下寺1号墓出土于鼎10件,计有对鼎4组,单鼎2件。每组对鼎尺寸、形制全同,各组对鼎大小递减。最大的一对有六柱圈顶盖,盖和腹都有细密的纹饰,足有兽纹。所有10件于鼎,无一非精工铸造。鼎列如此壮观的阵容,实为罕见。周制鼎用奇数。楚制不尽然,升鼎也用奇数,于鼎却用偶数。

郑国和徐国也有于鼎,年代较晚而工艺较劣,无疑是仿楚之作。

还有一种罐形鼎也是典型的楚式鼎,有平盖或拱盖,直领小口,宽肩,圆腹,圜底,肩上附直耳,兽面矮蹄足。最早的3件分别出自下寺1、2、3号墓,其中3号墓所出的1件自铭为“浴兴”。

春秋晚期曾国也有罐形盖鼎,其形制与楚国的罐形盖鼎相同。

在楚国的青铜礼器中,还有一种自铭为“盏”的,也是楚式器。

盏,似鼎非鼎,似簋非簋,有盖,盖上有4个环纽,盖缘有4个扣卡,上腹有4个与环纽大小略同的环耳,4个环纽间距相等,扣卡、环耳也如此,钮、卡、耳上下相对或相错,三足特矮。春秋中晚期,盏流行于楚地。

已知属于共康时代的青铜兵器,有戈、矛、戟、殳、剑、钺、匕首、箭镞和铠甲等,显然以戈居多,矛较少,戈矛合体的戟更少,殳尚罕见,剑尚在引进、仿造阶段,钺可能只作仪仗用,匕首无关紧要,箭镞性能优良,铠甲有多种。这时的战争以车战为主,戈、矛、戟、殳都是车战的利器。楚国戈、矛、戟、殳的特点,一是长大,二是精良。例如:下寺8号墓所出的1件戟,援长逾30厘米;下寺2号墓所出的1件矛,身骹通长也有30厘米。上等贵族所用的戈、矛、戟、殳装饰华丽,通常有铭文,甚至是错金铭文。楚人引进和仿造的剑,起初是巴式剑———即所谓柳叶形剑,后来是越式剑———包括吴式剑在内。越人和吴人的铸剑技术举世独步,楚人虽竭力模仿,仍自愧弗如。《周礼·冬官考工记》说:“吴粤之剑,迁乎其地而弗能为良……”

青铜铸造的乐器主要是编钟,此外有钲———或称丁宁。共康时代是否有铙和铎,据现在资料还无法断定。这时楚国的编钟造型巧,音色美,体制大,全面地超过了中原同期的编钟。编钟有甬钟、钮钟、镈钟三类,每套都有严谨的组合关系。下寺1、2、3号墓出土编钟4套共52件,计分:甬钟1套,26件;钮钟2套,每套9件;镈钟1套,8件。

铸钟有其特殊的难点。事先必须设计好各种的不同音响,制作好各件钟的不同铸模,调剂好铜、锡、铅的配比,稍有失当之处就会带来严重的后果———甚至报废,难就难在这里。古人没有现代的科学仪器,铸钟全凭经验,这是非有精深的乐律知识、敏锐的辨音能力和娴熟的加工技艺不可的。《国语·周语》记公元前522年周景王铸大钟,单穆公以为不可,他说:“先王之制钟也……重不过石。”

石为周制120斤,相当于今制50余斤。周景王不听。强迫匠师铸了一枚大钟,乐工谎报说成功了。一年后,周景王去世,乐工才承认失败了。下寺所出的甬钟,最大的一枚通高1.22米,重达160.5公斤,估计比周景王所铸的大钟重一倍有余,然而是真正成功了。

青铜器的风格因时而异,楚文化茁长期青铜器的总体风格是:

器型清秀,工艺精巧,纹饰富丽。清秀的极致,是由高足、束腰等特征所构成的亭亭玉立的体态。精巧的极致,是由细密的熔模铸造工艺所呈现的玲珑剔透的结构。富丽的极致,是堂皇而优雅,如下寺所出某些铜鼎纹饰的凹入部位镶嵌着光洁乌亮的黑漆,衬托着纹饰的凸出部位,这在北方的铜器上是见不到的。

冶金、髹漆、织帛三大行业,最能显示楚国物质文化的先进性。

共康时代的楚国,在冶金这个行业中占着领先地位,大致如上所述;在髹漆、织帛两个行业中是否也已领先,则尚难断言。已知保存完好而年代最早的漆器,出自湖北当阳赵巷4号墓,大致可判定属于共康时代。这些漆器都用厚木胎,比较笨重,可是漆衣至今鲜丽如初。楚地有丰富的漆源,而且气候适于制作漆器。后来的资料表明,楚国的髹漆行业也领先于列国。至于春秋时代的丝绸,则至今还不见完好的实物出土,仅仅根据零星的线索,是很难分辨孰优孰劣的。

武文时代,限于生活天地的狭小,能操夏言的楚人还很少,主要是贵族。经成庄时代到共康时代,多数楚人———无论其为贵族,为平民,已经兼通楚言和夏言了。此后的发展趋向是操楚言的日渐减少,操夏言的日渐增多。这是一个进步的趋向,楚人并不因此而抱憾。楚国的上等贵族熟知北方的文献,动辄引经据典。被他们称引得最多的,是《尚书》、《军志》和《诗》。他们所受的教育,显然不比北方的上等贵族所受的教育逊色。

关于共康时代楚人的文化素养,不烦缕述,这里只讲知音,以见一斑。《吕氏春秋·本味》记:“伯牙鼓琴,钟子期听之。方鼓琴而志在太山,钟子期曰:‘善哉乎鼓琴!巍巍乎若太山。’少选之间而志在流水,钟子期又曰:‘善哉乎鼓琴!汤汤乎若流水。’钟子期死,伯牙破琴绝弦,终身不复鼓琴,以为世无足复为鼓琴者。”据高诱注,伯牙和钟子期都是楚人。按,楚国以伯为氏的家族只有一个,即来自晋国的伯州犂及其子孙。灵王即位后,伯州犂被害。昭王即位后,伯州犂的孙辈逃离楚国。由此推想,伯牙可能是伯州犂的子侄,比后来成为吴国太宰的伯嚭高一辈。楚人不喜鼓琴而喜鼓瑟。

迄今已出土的楚国乐器,琴甚少而瑟奇多。晋人则不然,其俗喜鼓琴,这可以作为伯牙乃晋裔的旁证。楚国的钟氏是一个音乐世家,他们以钟为氏,应是由于楚人尚钟成风,因而让司乐之官即司钟之官以钟为氏,类如晋国的孙黡司典籍,其子孙乃以籍为氏,都是所谓“氏于事”。《吕氏春秋·精通》高诱注曰:“钟,姓也。子,通称。期,名也。楚人钟仪之族。”此说可从。钟仪为郧公,居处近涢水,当汉水中游,钟氏大概就住在汉水中游至下游。因此,据说钟子期听伯牙鼓琴的地点在汉水下游。今武汉汉阳区,汉水南岸有地名琴断口,故老相传,就是伯牙与钟子期相识的地方。今武汉汉阳区内,龟山脚下,月湖岸边,有琴台,乃后人为追念伯牙和钟子期而筑。

《荀子·劝学》说:“伯牙鼓琴,而六马仰秣。”这是极言伯牙琴艺之高,妙造化境。钟子期善辨磬音,一如善辨琴音。《吕氏春秋·精通》说,他能从磬音中听出击磬者的心情来,所言无不中。钟子期知音,也妙造化境了。

一方的风土养育了一方的人才,楚俗喜乐舞,楚人多精于其道,因而有钟子期和伯牙这样神乎其技的大师。高山流水,已成为中华民族的千古佳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