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囊所讲的“抚有蛮夷”、“以属诸夏”,与其说是共王建树的功业,不如说是楚人奉行的路线。这条路线草创于武王,确立于成王,光大于庄王,共王以后奉行不替,子囊只是用简洁的语言把它表述出来罢了。这条路线显示了贯通南北、融合夷夏的恢弘气魄,是当时最进步的民族思想。蚡冒以前,楚文化尚在滥觞期,楚人被华夏看成蛮夷,被蛮夷看成华夏。这就像西方寓言中的蝙蝠,鸟类把它当做兽类,兽类把它当做鸟类。从武王起,楚文化进入茁长期,楚人的处境大致还是这样。楚人虽乐于以华夏自居,但在与周王室闹别扭的时候也不惜以蛮夷自处。正是由于长期处在非夏非夷和亦夏亦夷的地位,楚人的民族偏见在先秦各族中是最淡薄的,与此相适应,楚国的民族政策在先秦各国中是最开明的。
春秋时代的民族思想,大致有下列三家:第一家以管子为代表,其纲领性主张是:“戎狄豺狼,不可厌也;诸夏亲昵。不可弃也。”第二家以孔子为代表,其纲领性主张是:“裔不谋夏,夷不乱华。”第三家以楚国的多数君臣为代表,其纲领性主张便是子囊所讲的“抚有蛮夷”,“以属诸夏”。第一家的民族思想,切合春秋早中期华夏大国在尊王攘夷的旗号下建树霸业的需求。第二家的民族思想,切合春秋中晚期华夏小国对外务相安、对内务自保的需求。至于第三家的民族思想,则切合春秋时代楚国开疆拓土的需求。相比之下,楚国这一家的民族思想对社会发展、民族融合、中国统一最有利。所以,楚国版图的扩大,财富的增殖,政局的稳定,兵势的强盛,以及文化的进步,都是其他各国所不能及的。
共王在位时,楚人在方城以外受到一些挫折,他们在方城以内却取得了不少值得骄傲的文化的成就。从已知的考古资料来看,楚文化的特异风采正是在共王时形成的。为避免行文的散乱,这里暂且从略,留待下文详为介绍。
(第四节掩庀赋
康王在位时,中原诸侯相攻不息,虽大战不多,而小战不断。
夹在大国中间的郑、宋、陈、蔡等国,公族四分五裂,有不同的国间背景和国内背景的列卿相争不已。他们相互猜忌,相互防范,乃至草木皆兵。宋都的市民追捕一头狂犬,这头狂犬窜进大夫华臣家中,华臣见市民蜂拥而来,误以为仇家要杀他,竟逃到陈国去了。楚国的贵族也忙于内争,对外的蚕食鲸吞放慢了,对内的巧取豪夺加快了。
平庸的康王追慕杰出的先王,总想重振楚国的兵威,以为只有这样他就不至于愧对国人了。即位初年———公元前559年,他就要令尹子囊去伐吴。子囊领命出兵,以棠邑(在今江苏六合西北)为前进基地,向长江北岸今扬州、仪征一带吴人的据点发动攻击。吴人固守不出,楚师引退。刚到皋舟(在今江苏六合东南),楚师受吴师伏击,公子宜谷被吴师俘获。子囊领兵回国,嘱咐司马子庚(公子午)一定要筑好郢都的城垣,然后自尽以谢罪。子庚继为令尹,艾猎子子冯为大司马。楚国的司马最初只有一人,成王时增至两人———即左司马和右司马,这时已多达三人———即大司马、左司马和右司马了,但以后未必常设三人。
公元前557年———康王三年,晋伐楚,楚以偏师迎击,晋败楚于湛阪(在今河南平顶山北)。子庚不以小愤而乱大谋,没有迫不及待地进行报复。
公元前555年———康王五年,郑卿子孔为了排斥异己,派人请求子庚出兵相助,子庚不许。康王却以为机不可失,《左传·襄公十八年》记康王派豚尹对子庚说:“国人谓不穀主社稷而不出师,死不从礼。不穀即位,于今五年,师徒不出,人其以不穀为自逸而忘先君之业矣。大夫图之。其若之何?”子庚无奈,勉为其难地起兵伐郑。楚师攻郑都的外城,郑师固守不出。楚师求战不得,攻城两天就撤兵了。
时值隆冬,又下了一场寒雨,将士受冻,衣着单薄的役徒几乎死尽了。
楚国如此不竞,然而其他各国的情势比楚国更糟。
其明年,郑国内乱,子展、子西杀死了子孔,夺占了子孔的田土、仆妾,子展当国,子西听政,子产为辅。子孔的同党子革(然丹、郑丹)、子良奔楚,楚以子革为右尹。
再明年,蔡国同乱,司马公子燮因图谋背楚从晋而被杀,其族弟公子履奔楚以自明。同年陈国内乱,庆虎、庆寅指责公子黄与公子燮同谋,公子黄不自安,效法公子履,奔楚以自明。《左传·襄公二十年》记公子黄临行之际在城中大呼:“庆氏无道!……五年不灭,是无天也。”
又明年,晋国内乱,范氏杀逐栾氏,栾盈奔楚。是年为公元前552年,子庚病逝,康王命子冯继为令尹。
子冯见康王主见甚少而宠臣甚多,托病不从命。方值盛暑,子冯装病住在地室里,床边放着冰块,身上穿着绵袍和皮裘,少吃、多睡,活像中了暑。康王派一个近臣去查看子冯的病情,这个近臣回复康王说:子冯瘦了,但气色还不错。康王以为子冯果然有病,另派子南(公子追舒)为令尹。
栾盈见楚人无相助之意,跑到齐国去了。
庶人观起受子南宠信,有马数十乘,由此招风。子南任令尹不过一年半,观起就被车裂以示众,子南则被杀于朝中。这在楚国是一场少见的风波,与共王杀公子申类似,对抑制显贵的贪黩有或多或少的积极作用。
康王又任命子冯为令尹,这次子冯不敢拒命了。子冯有八个受宠的庶人官吏,他们都有不少马匹。有鉴于子南之死,子冯当即辞退这些庶人官吏,康王才安心了。
公元前550年———康王十年,陈哀公来朝,其弟公子黄向康王痛诉庆虎、庆寅的罪状。康王命莫敖屈建(子木)伐陈。屈建率楚师围陈都,城中的役徒杀死暴虐的庆虎、庆寅,打开城门迎接楚师,楚师护送陈哀公和公子黄入城。
伐陈之役,师出有名,师还有功,这使康王受到鼓舞。他不曾亲历战陈,现在却想显示一下自己的武略了。公元前549年———康王十一年,夏,楚国建造了大批战船,以舟师伐吴,康王自将,因不通战略而全无战果。同年冬,康王又两次出征,第一次伐郑,第二次伐舒鸠,都无所获。白忙了三场,康王终于发现自己不是将才。
其明年,子冯死。屈建继为令尹,受命伐舒鸠,不但攻灭了舒鸠,而且击溃了驰援舒鸠的吴师。至此,群舒尽灭。
同年,屈建命司马掩整顿兵赋,《左传·襄公二十五年》称之为“庀赋数甲兵”。“庀”即“聚”,“数”即“计”。掩乃子冯之子,精于理财。他做了些调查研究,决定在整顿中实行改革。十月甲午,掩写出章程来,交给了屈建。今人或以为掩在楚国丈量了耕地,甚至进行了农田水利基本建设,这个看法只是想象的花朵,不是历史的果实。掩所承担的任务,既不是查实土地的面积,也不是制定发展农业生产的措施,而只是改订征赋的章程。这个章程的基本原则是“量入修赋”,“入”是得自土田的收入,“赋”自然就是兵赋。《国语·齐语》记管仲所云“相地而衰征”,以及《汉书·食货志》追述周代赋税所云“各以肥硗多少为差”,其原则与“量入修赋”完全一致。既然到这时才特意指出要实行量入修赋,那么先前楚国征赋的依据就不会是“入”,而只能是“户”或“口”了。由此可知,掩所做的工作是一次意义重大的改革,旨在使入和赋构成一种函数关系,入是自变量,赋是应变量,应变量的函数值是官方和民间都能接受的。先前以户计征或以口计征,必然是对上等贵族最宽,对下等贵族较宽,对平民较苛,对农奴最苛,久而久之,成为积弊,使兵赋受损,使士气受挫。掩所推行的改革基本上纠正了畸轻畸重的偏差,是一种调适行为,对上等贵族有所损,对平民和农奴有所益,对下等贵族则影响不大,能够保证国家得到较多的兵赋,士卒维持较高的士气,无疑是一种良法,唯一的隐忧是可能激起某些上等贵族的反抗。
按照掩改订的征赋章程,计“入”的基本单位是“井”,“井”只适用于平坦而肥沃的耕地,其他各类土地必须换算为“井”。楚国没有井田制度,掩只是参照井田制度,把“井”作为计“入”的基本单位以便征赋罢了。
是年末,吴伐楚,楚巢邑守将牛臣射杀吴王诸樊。康王为击灭舒鸠而重赏屈建,屈建以为应归功于先大夫子冯出谋划策,辞赏不受,康王乃改赏子冯子掩。
(第五节晋楚弭兵之盟前后
公元前547年———康王十三年,夏,楚秦联军伐郑,楚大夫穿封戌俘获郑大夫皇颉。楚公子围与穿封戌争功,说皇颉是他俘获的。
两人相持不下,请伯州犂裁决。伯州犂虽官至太宰,但原是晋人,为求自安,不愿开罪于楚人显贵,鉴于公子围出身高贵,伯州犂想偏袒公子围,但不想太露形迹。伯州犂说,两位所争的是一位君子,只要去问他就可以辨明真相了。于是,当着皇颉的面,伯州犂抬高手介绍道,这位是公子围,寡君的贵长弟;放低手介绍道,这位是穿封戌,方城外面的一位县尹。接着问皇颉,是哪一位把你捉住的?
经伯州犂这么上下其手,皇颉心领神会,应声便说,我遇到王子,被王子打败了。言下之意,是被公子围捉住的。穿封戌大怒,操起一把戈,朝公子围刺去,公子围逃得快,穿封戌莫可奈何。
申公王子牟因获罪而出奔晋国,风传是由其婿伍举护送出境的。
伍举不自安,也出奔了,经过郑国,行将前往晋国。伍举父伍参与蔡太师公子朝相善,伍举则与公子朝子声子(公孙归生)为友。当时,宋左师向戌正在晋楚两国之间斡旋,声子也参与其事。声子准备先访问晋国,再访问楚国。恰巧,他在郑都的郊外遇到了伍举。
两人铺草坐在地上,倾诚相叙。声子知道伍举眷恋故国,就对伍举说,你就放心到晋国去吧,我一定能想出法子来让你回到楚国去的。
声子到了楚国,屈建向他打听晋的政情,问到晋大夫与楚大夫孰优孰劣。《左传·襄公二十六年》记声子答屈建问,头头是道,娓娓动听。声子首先说,晋卿不如楚卿。这话,无疑是用来博取屈建欢心的。声子接着说,可是,楚大夫不如晋大夫,晋大夫都是可以做卿的好材料。不过,就像杞梓和皮革从楚国运到晋国去,最好的晋大夫都是从楚国跑到晋国去的,“虽楚有材,晋实用之”。楚国施刑太滥,一些大夫被迫逃到别国去做谋主来为害楚国。声子一连举出四个实例:其一是析公奔晋,在绕角之役中使晋师反败为胜;其二是雍子奔晋,在彭城之役中使晋师反败为胜;其三是屈巫奔晋,诱导吴人侵扰楚国,使楚师疲于奔命;其四是贲皇奔晋,在鄢陵之战中使晋师大胜楚师。屈建听了,说这都是真的。声子说,现在有更加严重的事要发生了,伍举奔晋,晋人把他同贤臣叔向相提并论,他若为害楚国,那就不堪设想了。屈建深为忧惧,随即说服康王,派人把伍举请回楚国,给他晋爵增禄,以示荣宠。
公元前546年———康王十四年,向戌的穿梭外交得到了预期的成果,晋楚两国达成了弭兵协议。向戌与晋上卿赵武(赵文子)和楚令尹屈建都有交情,见晋楚关系缓解,便倡议弭兵。晋楚两国都赞成,齐国和秦国也赞成。然后,向戌遍告诸小国,诸小国俱无异议。是年夏,晋赵武、楚屈建,以及郑、齐、鲁、陈、蔡、卫、许、曹诸国的执政大夫,齐集宋国。晋楚两国的大夫先就盟辞达成了协议,于是,宋平公设宴款待晋楚两国的大夫,然后,向戌与到会各国的大夫会盟于西门之外。邾、滕两国的国君也到会了,但邾是齐的附庸,而滕是宋的附庸,都未能参与会盟。会盟时,楚人袍内有甲,争先歃血。《左传·襄公二十七年》记屈建说,“事利而已”,“焉用有信”,意即对楚国有利的事就做,管它有信无信。这个外交方针,与庄王重信轻利的外交方针相比,是明显的退步。赵武采取克制态度,使这次弭兵之盟得以成礼如仪。
康王在位十五年去世,未发丧时,令尹屈建也去世了,时为公元前545年冬。
其明年夏,葬康王,郑、陈、鲁、许四国的国君送葬到郢都西门外面,其大夫则送葬到墓地。这四位国君是为完成弭兵之盟的未了仪礼,相约来楚国的,走到汉水才获悉康王去世,后来就留在郢都参加康王的葬礼了。宋国的国君和左师与他们同行,但在得知康王去世的消息后返回宋国去了。
康王既葬,子员即位,是为郏敖,以公子围为令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