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妇人家姓李,她家提供的住宿是一个大房间。
房间里打的大通铺,条件非常简陋。不过这对旅行的人来说,并不重要。魏强一干人现在最在乎的是这里的雾、寺和月光了。
但是,妇人的大儿子并不同意母亲的说法。他说这里根本就没什么好看的,这里比起他打工的县城简直差得不是一般。郝姑娘带头说,他们更喜欢亲近自然的东西,并询问这里雾寺和月光到底有何不同。
还是妇人的大儿子——刚刚结婚有一个小儿子,膘壮的山里汉子抢过话茬,说看雾分看降雾和散雾两种,需要在两个不同的时段,在高山上看;看寺,就是看冷岭寺,冷岭禅寺清幽有灵气,有得道高人,那里香火旺盛,所求必应;看月光,就是在每月十五的晚上赏月,结合雾和寺一起赏月,那月光在如水的雾中升起,在寺院的禅意中移动隐跳,人间难得一见。
一连几天都是好天气,遇不到降雾和散雾。
第三天,是农历十四了,大家顾不得那么多了,不再等着看雾了,决定先去冷岭寺看寺,看月光。大家的登山服早晒干了,都穿在了身上。凡空家的衣服由吴亚卓和郝姑娘洗涤晾晒后,也叠好了,准备改日归还回去。
一穿上登山的衣服,行游的冲动就上来了。
魏强的衣服很普通。但穿有专业登山鞋,鞋扣设计得非常好,勒紧时鞋帮能够为脚踝提供有效支撑,鞋整体的重量也控制得非常好。木一名和吴亚卓衣服是结婚时朋友送的“探路者”套绒冲锋衣,双层面料。吴亚卓有一个专业的登山杖。郝姑娘一直穿着一套时尚的RUKKA冲锋衣,行动很神速。
大家一溜烟地窜出了大门,顺着妇人大儿子描述的路线出发。
一出门就像是撞进了神秘的花园,沿小道缓缓向山上进发。寺院在出发地山体的对面,大家按照山民的建议宁愿多走路,绕到寺院的正面从大门登山进寺。因为尽管从居住地直接到寺院是一条捷径,但是路线极其复杂和险恶,远不如多多走路。沿途的风景也是大家从未体验过的,大家很愿意多多走路。
从居住地出发,不多远就到了开阔的草甸地带。
空气清新,遍地漂亮的龙胆兰绽放着。草甸两旁是越往远处走,越是高大的山坡。魏强带着吴亚卓和郝姑娘走在前面,木一名在后面拖拖拉拉地跟着——他不时采摘地上没有见过的龙胆兰这样的植物,他把它们放在随身的衣服口袋里。他说这些少见的植物一定是名贵的药材,回到桶城能派上用场。
“即使没用处,做一个纪念也不错。”吴亚卓也鼓励他。越往前走,海拔越高,他们开始穿越密林。吴亚卓的登山杖又一次派上了用场。她气干云天地走在前面,自告奋勇地要搀扶郝姑娘走,倒是木一名和魏强在后面走得不专心,反而被落下了不少。树林就像一个五彩斑斓的调色板,一路上树叶的颜色不停变换,深绿、浅绿、黄、红、灰、银色,树林浓厚的色彩以及一路伴随流淌的河谷,无不让人沉醉。
休息时能看见纯蓝的天空,白云犹如慵懒的棉花糖——由大到小、由小到大地不停变换。金黄色的野草和白色的野花相间,完全是一个彩色的世界。大家由于没有臃肿的背包,轻装上阵,有说不出的喜悦。穿过密林之后,眼前逐渐开阔起来。但是,很快一条不知深浅的河谷堵住了大家的去路。
这时候,魏强和木一名就不再落后了,他们拦住她们即将试探着前行的身体。
“过浅滩我有经验,”魏强说,“千万不要试探着一块一块地踩着石头过去,而是要先用眼睛搜索,拟定准了前进路线——露出水面的石块大多不牢实,不能长时间着力,超过三秒着力,就立刻歪倒了,那样很危险。”魏强说话的样子像个老学究,只差把手背起来了。
“那么,请问大师,魏大师,我们要怎样做才能到达彼岸呢?”郝姑娘幽默地问。
木一名和吴亚卓在一旁乐得不行。
他们也异口同声地说:“是的,魏大师,俺们要怎么做才能到达彼岸呢?”
“选好路线——眼看前方——快速跑过去!”
魏强像交通警一样,把手做了个有力的挥动。
果真如此,魏强第一个顺利地跑过去了,为大家做出了示范。然后他再在对岸做接应。先是吴亚卓,然后是郝姑娘,最后是木一名,一个个有惊无险地冲过去了。特别是吴亚卓和郝姑娘,在奔跑的途中不时发出尖叫,整个山林弥漫着欢快的笑声。而过完之后,她们竟然觉得这样涉水甚是刺激,建议要再来一次,遭到了魏强和木一名强烈鄙视。
但是,接下来他们就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了。一段茂密的原始森林又一次堵住了去路。说来这片原始森林是相当美丽的,充满无穷的魅力。这里的树并不粗大,倒像一些特别粗大的藤蔓,但它们数量众多,布满整个森林的上空,弯弯扭扭地伸向碧空。树干离地面很长一段距离都没有茂盛的枝叶,而且树的叶子本是那种类似于苦楝树的叶子,碎密而细小。无论是树的主干还是枝干,上面长满了绿色的苔藓类植物,自然树的木质至少树皮是疏松和腐烂的,一些苔藓曾经死过,现在长出了新的苔藓和菌类植物。地面全是蕨类植物参差不齐地耸立着,与其他未长成大树的树枝一道形成密不透风的灌丛。灌丛无比宽广,沿着那些已经死去的枝干蜿蜒开去,穿行的人根本找不到落脚的地方,更别说一脚下去会踩着什么可怕植物或动物了。天空在这原始森林里随着参天林木也暗淡了下来,魏强、木一名、吴亚卓、郝姑娘四人的心也一下黯淡了下来。
大家不得不踟蹰在森林的边缘裹足不前,一致地认为四个人盲目硬闯肯定是万分危险的。尤其是并不知道寺院的方向和森林的状况,很容易一齐走进森林的深处,那是相当相当危险的。大家一筹莫展。
在森林的边缘、大家歇脚正运筹帷幄的地方有一潭浅浅的山泉。吴亚卓趁大家议论、未出发的间隙,收集了所有人的水壶,要为大家蓄水。就在吴亚卓刚刚灌满一壶水,突然身后传来一个男人粗犷的声音:“不要喝水!那里的水有毒!”
一句很蹩脚的普通话,把吴亚卓和众人吓愣了。
“千万别喝!”声音近了,过来四个彪悍的采药大汉。其中一个冲到吴亚卓的身边,一把夺过水壶,把里面的水哗啦啦地倒了出来,看得所有人一愣一愣的。魏强习惯性地走了过去,想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另一个汉子却问他们要去哪里,是不是要过这个森林?
魏强回答说他们要去冷岭寺朝拜,木一名和郝姑娘也在一边使劲儿点头。这时,大汉转身对同伴用当地话比划了几下,四个采药大汉就分别走到魏强等四人的身边。他们不由分说就一人背起一个人穿越原始森林了。
采药人穿的是齐腰高的橡胶连裤鞋,可以在森林里横冲直撞,加上他们力气大,以及森林里的路确实崎岖难测,木一名、魏强、吴亚卓、郝姑娘起初在他们背上,感到非常不适应和难受。但是,等大家明白过来采药人的好意时,他们的不适应和难受很快就消失了,每一个都坚持着极力地配合他们。
整个原始森林的穿越大概费了两个多小时,将近30里路程。在中途如遇到没有灌丛、路途比较开阔的地带时,木一名就要求采药的师傅把他们放下来,让他们自己走。在这些过程中,他们有过一些语言上的交谈。原来采药人是冷岭寺的当地居士,最近冷岭寺正在举办一年一届的禅修营,大汉们是这次禅修营的义工,他们一边采药一边帮助有困难去冷岭寺的人们。采药的汉子说,他们最主要的任务是阻止路人不要喝水潭里的水,有很多外地来的人,喝了路上的水,得了热病,回家就死了。木一名等人听了采药人的话,面面相觑,唏嘘后怕不已。
采药人把大家送出原始森林之后,告诉他们去寺院的路怎么走就往回走了。
木一名和吴亚卓执意要给采药人一些钱,被断然拒绝。于是大家不得不和护送自己出森林的师傅使劲握手道别。背木一名的汉子在过一道荆棘的灌丛时,手臂被划出了血,离别时木一名从身上摸出创可贴为他贴上,深情和他拥别。背吴亚卓的汉子年纪才十九,但他是其中身体最强壮的一位,他是背木一名的那位采药人的儿子。吴亚卓和小伙子握手时,他的脸刷地红了。由于采药人不收钱财,木一名等人不得不千恩万谢,采药师傅说能在冷岭寺相见的都是一家人,“十五晚上一起看月光”,一句话把大家心里烘得暖堂堂的。
采药人走后没多久,魏强一行四人很快就到了冷岭寺的山脚下,远远就能看见寺院红色的院墙和有着弯弯翘角的建筑群了,当时是下午三点,大家一致同意在这里休整一下再继续前行。
“很多时候,我们所谓的历险旅行,无非是踩着当地的背夫、采药人、猎人的脚印,”休息的间隙,魏强不住地感叹,“我们走在他们生存,甚至是生命之路上。”他的脸上再次挂满小城市人的淳厚。
“我们这条所谓能带来人文、自然及哲学思考的精神苦旅,”木一名为魏强点燃了一根烟,“其实对当地人来说是一条艰苦、沉重而现实的生存之路。”
“我现在开始理解小猴子,为什么那么憎恨我们这些外来的入侵者,”魏强仰望着碧空,它是那样的一尘不染,那样深邃得无法捉摸,魏强接着说,“我们的优越感冲击了当地人的生活意志,无论是山雾庄,还是桃源镇,走在生活有差异的状态里,我们应该把这种由差异带来的震撼带出去,”他的声音突然很异样,“它能够让后来的人们,对别人的家乡除了不断充满好奇,还应该留有十足的敬意,这样才能够滋养旅行者旅行结束之后的生活。”
“生活在山雾庄的人,享有神奇的大自然,拥有动物和植物的多样性,但他们对生活方式的选择却显得那么单一:运输季节背运物资,挣的都是血汗钱;农忙时种香蕉和其他作物,自给自足,很难带来更大的收益。”木一名拍了拍魏强的肩膀,继续说,“但是,他们大多数人坚定这样的生活,心不为外面的世界所动。”
“另外,我始终觉得,在生物的进化观念中以‘人为万物之首’是有问题的,”魏强说,“人类这种自以为是大自然主宰的想法,可能会对整个地球造成致命的伤害,其实也是对我们自己的伤害。我们应该寻求一种更平等的生活方式……”魏强蹲在地上,突然耸了耸身子。
“其实这样的生活一直存在,只是未能进入人类的法眼罢了。比如,山雾庄这里的生活方式,或者其他诸如美洲印第安人和爱斯基摩人的生活方式,噢,爱斯基摩人现已改称因纽特人了,就是这样的‘原始民族’或‘原住民’的生活习俗和方式,从中一定可以探索到我们现代人尤其是都市人所失落的东西。”
“我听说近年来科学界确有一种说法:我们整个科学思想的模式正面临一个‘典型转移’,意思就是科学的思考方式有了一个根本的转变,并且已经在一些领域取得了成绩,已经有很多所谓的‘新生活运动’正在酝酿了。”
“呵呵,是吗?真是这样就太好了!”木一名站起了身,看着身后刚刚走过的那片高耸的山林,他说,“有人宣称我们正进入一个‘新时代’,是一个‘机遇的时代’,世界正逐渐凝聚成一个庞大的通讯网络,我们已经不再只是一个城市的居民或某个国家的公民了——我们是生活在全球文明里的世界公民。”木一名复又蹲下来:“但是,我们依然应该清醒:并不是每一件新的东西都是好的,科技和性总是结合在一起,并快速向死亡发展,人类越是聪明,离美和艺术可能就越远!”
在魏强与木一名交谈的时候,吴亚卓和郝姑娘非常安静。尤其是吴亚卓,她十分惊异木一名和她的许多观念,竟是如此相似!
她们紧紧地蹲在他们的身边,认真地听着,需要重点提的是郝姑娘,在经过艰难困苦终于出得原始森林之后,听到大家这样的谈话,她的眼泪哗地一下从眼眶淌了出来。她像突然懂得旅行的真谛。
在能望见冷岭寺的路途,四个年轻人站再次起身,伸开双臂,围抱成一团。
他们彼此拥抱着对方,感受着对方,感受着这里的土地。
他们舒展一下疲惫的腿脚,拍着对方的肩膀,很快重新获得了力量,大踏步继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