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往事如烟。也有人说,往事并不如烟。我以为,两说皆有道理。关键是看什么事?以及这事对你的影响有多大、多深。
上世纪的“文化大革命”已经过去三十多年了,我的年龄也由三十多岁到了两鬓发白的七十多岁,“浩劫难熬”已经过去,什么关牛棚、挨批斗、罚站、罚跪、遭脚踢、挨耳光的痛苦经历,已经成了往事,往事如烟啊。
现在退休在家,常常在书房里消磨时间,每当看到书架上的一本《马克思恩格斯文选》就勾起我的一些回忆。这本《马克思恩格斯文选》两卷集的第二卷,是1955年莫斯科版的,布面精装,封面上凹印着马、恩两位大师的头像。我是专门读过这本书的,在20世纪60年代初,州委成立文卫口党委,同时成立了理论学习中级组,安排了较长一段时间学习书中的《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和《费尔巴哈与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两篇著作。翻开书,从文章里画的红杠杠、蓝杠杠来看,当时还是学得比较认真的。但是,万万没有想到,就是这本书,差点给我引来大祸。
1966年9月的一天下午,四五个造反派组织的代表,突然把我叫回家去。我站在屋里,看着他们翻箱倒柜地“抄家”。一个小时过去了,就在各种书籍和衣物被翻得底朝天的时候,一个抄家者大声叫起来:看,蒋介石的头像!这一叫真把我吓了一大跳,我家怎么会有蒋介石的头像呢?侧目一看,那人正好拿着这本马、恩文选,指着书壳上凹印的马、恩头像大叫着。知道他弄错了,我忍俊不禁,赶紧把头转向一边,背向他们。接着,一个年纪比较轻的人拿着这本书,像得到个宝贝似的,匆匆走出屋子。我猜想,他们以为抄到了重要“罪证”,赶快派人送给工作组报功去了。
过了一会儿,屋里气氛一下子沉闷起来,几个抄家的人大气也不敢出,拿着一个从箱子里抄出来的包装十分精致的长方形纸盒,上面印着“U·郾S·郾A”三个醒目的字母和密密麻麻的英文小字。我刚瞥了一眼就不准我看了,叫我站到门口去。听到他们压低声音嘀咕了几句,马上就把东西包起来,又心急火燎地送走了。我知道他们中是有人认识“U·郾S·郾A”的,而且知道它就是美帝国主义的代称。这时,我的心情变得有些复杂:虽然他们又弄错了,那不是什么帝国主义的违禁品,而是我在凉山民主改革当武工队队长、平息武装叛乱中缴获来留作纪念的美国造的腹部救急包,没想到他们把这个“罪证”看得比刚才那个“罪证”更加重要,更加凶险,以为不是高精尖的电台,就很可能是炸弹!这个天大的笑话,将给我带来天大的麻烦啊,我再也笑不出来了。
抄家终于结束了,一个女工捧着几颗发光闪亮的珠子对我说:这些珠宝,就是你地主资产阶级腐朽生活的“罪证”,今天给你收走了。还再三叫我看清楚。我当然看得很清楚,什么珠宝呵,那是我爱人在拆洗棉衣时,摘下的几颗嵌了铜丝的玻璃纽扣。
这时我的脑子里已经是一片空白,像个木头人似的坐在床边默默地淌眼泪。涌上心头的只有“抄家”“抄斩”“灭门之祸”和“株连九族”等几个词,以及在戏剧里、小说中读过的那些被抄、被斩的忠臣义士、革命先烈的悲惨景象。
这是革命吗?在明明白白的事实面前,居然有人硬要把马、恩的头像说成是蒋介石像;把一个腹部救急包当成隐藏美帝国主义的危险品;把几个玻璃扣子上纲成地主资产阶级腐朽生活的证据。有如此确凿的罪证,怎不骇人听闻和置人于死地呵!
史书上有赵高“指鹿为马”的记载,可它早已成为成语故事了。没想到过了两千多年,竟把“指鹿为马”演绎得这么离奇古怪,怎能不让人迷惑不解,不寒而栗。
天黑了,我爱人下班回来,一进门就懵了。她说:这个家是我们两个人的家,他们凭什么来抄?她一边说一边撕下了贴在门上的一张纸。我捡起一看,才知道造反派已经张贴了“勒令”:只准规规矩矩,不准乱说乱动,不准出门上街。要我随叫随到,随时接受革命群众的批斗。
我提心吊胆地过了一天,没什么动静。第二天也没有事。第三天也可能是第四天,有人来找我,话也没有一句,就交给我一包东西。打开一看,是一堆棉花、纱布和绷带。原来他们把收去标着“U·郾S·郾A”的腹部救急包,经过“专家”检验,什么也没捞到,只好原物退回。为了便于携带,这种大号的腹部救急包是将棉花、纱布、绷带经过机器压缩后包装密封的,一旦打开就无法还原了。我仔细看了看,除了止血棉、止血纱布,在每条几米长的绷带上还有几颗金属锁针。对于蒋介石像、珠宝的事儿,只字未提。通过这件事,我感觉到工作组里还是有“高人”、有文化人的。因为报社是“黑窝”,是重点,进驻的工作组是经过挑选的,半年多时间先后参加的竟有十名县团级干部,真称得上阵容庞大、力量雄厚呀!
大概过了一个月,就通知我搬家。说我住的房好,前后都有窗户,要改为办公室。“新居”是一间低矮破旧、只有一扇小窗,原来堆放杂物的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