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岁月归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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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山里的村,山里的人

岩羊坡,一个边远的山村。传说在很久很久以前,那里没有人烟,遍山是岩羊。山洞是岩羊过夜的地方,山坡是岩羊吃草的地方,山涧是岩羊饮水的地方,林子是岩羊玩耍的地方。不知是哪年哪月,来了一群人,开山种地,结草修屋,一代一代地住了下来。从那以后,岩羊不见了,只留下一个名字——岩羊坡。岩羊坡,用现代眼光来看,那里是十分封闭的,落后的;用传统感情来看,那里却是非常静谧,非常美丽的。不是吗,成片的林子,清澈的山涧,草坡,山丘,羊群,牛群。几十家瓦房,木板房和草房,疏密有序地散落其间。完全是一幅山水画,古朴的味道很浓很浓。

工作队的同志都去过这个村。从乡上出发,顺着一道山梁往上爬,一直爬到白云深处,要花三四个小时。几位从机关下乡的女同志也去过,她们新奇、惊讶,伴着从没有过的劳累,从上午八点出发,下午七点才回到住地,除创造了十二小时打来回的纪录,还创造了十二小时没喝一口水,没有上一次厕所的奇迹,听来像是开玩笑,其实完全是真的。先说喝水,捧一口山泉解渴,虽然富有浪漫色彩,但不习惯山区生活的人,往往会拉肚子,或者引起其他方面的不适。到了群众家里,是有条件喝水的,但那里的农民至今还没有喝开水和沏茶的习惯,要喝水,就是一大瓢从山沟里背回来的冷水,咕嘟咕嘟牛饮一通。那天,几位女同志也想那么痛快一番,可一见那瓢下的尘垢,一看那放在墙角处装水的木桶,就望而却步了。再说厕所吧,历史上是没厕所的,在语言中也没这个词汇,这些年来科学种田,除了用牲畜粪,也用人粪,已逐步修了一些厕所。但是还在起步阶段,一般多是敞的、男女不分,修在场坝边,外来人一看属于全暴露式,可山里人却很习惯,很自然。缘由是,除了家里人,除了牛羊,除了看家的黑狗白狗小花狗,通常情况是没有客人的,属于全封闭式。那天,几位女同志是去开会的,当她们迈着蹒跚的脚步到达时,群众早到了,院坝坐满了人,房前房后也是人,男子汉有抽烟打扑克下六子冲的,妇女则总是那么勤劳,不停地捻着羊毛线线。在这样众目睽睽下,女同志要解手的事儿,当然只有克服了。说到这,当地的人特别是妇女是能理解的,因为从古到今那里的姑娘出嫁后从黎明到入夜,无论是走路或骑马,从来是不吃不喝不拉不歇的。而且,不吃不喝是正常的,吃喝拉撒是丢人的,会被人当做笑柄。男同志也去过那个村,景象却是迥然不同。他们到小溪里去摸过鱼,到林子里去捉过野鸡,在群众家里吃坨坨肉、喝杆杆酒,说笑、唱歌、嬉戏,很开心呢。太阳落山了才往回走,下山像滚石头,吆吆喝喝地一个多钟头就到了驻地,有的带着一串辣得要命的红海椒,有的拿出几个碗口大的山洋芋,有的顺路拣回一两个用不着人工琢磨的“树根雕”。

那个村,我也去了,是乡长和书记陪着去的。我的印象是一个难得的典型山村:传统性的农业,传统性的生活,传统性的人际关系;科学种田,现代化生活,像春雨一样,点点滴滴,噼噼啪啪,洒落在这一幅古朴自然的画卷上,而且已经使这幅画痕迹斑斑,沟壑纵横,错综复杂。看庄稼,白云下的山头,轮歇地广种薄收,保留着刀耕火种的韵味;山下,梯田、台地,带状种植,郁郁葱葱,偶尔闪现一点白蒙蒙的薄雾,它告诉你是有的农民背着手摇式喷雾器,在用农药灭虫。山还是那座山,河还是那条河,可是已经变了,而且变得让当地的群众惊奇:独木桥已经成了老年人讲的故事;修起几年了的电站,已经成了群众生活中缺少不得的重要设施,要是哪一天因为山洪,或机器出故障,没有发电送电,电灯不亮,喇叭不响,唱歌跳舞的收录机放不出音乐来,那真成了一个大事故哩!看人,特别是年轻人,可更有意思了。姑娘的百褶裙,同小伙子的牛仔服相映成趣,传统的查尔瓦,点缀着时髦的风衣,老年人盘在头顶的天菩萨与部分青年人的拿波式,兰花烟与红塔山,赤脚与革履,坐在树下一根一根地扯胡子,与呼呼作响的电动剃须刀……这些,那些,还有那一些,完全是并存着、伴随着,完全是显示着、竞争着。看上去,反差是那么强烈,那么不协调,甚至格格不入,但是又意外地感到,它是那么自然,那么平淡,那么不见波澜。

住在那个村里的人,大部分我都见过。可以说,个个都是活生生的,有性格有特点的。其中,碰撞着我的心,在我的脑海里打上深深烙印的,是那位“犯了事”的村长,村里唯一的党员,一个毁誉参半的人。这就是我要写的那个山里的人。

从我认识这人,听了关于他的议论,并且同他谈了几次话以后,一个山里人的形象,就久久地萦绕在我的心间。他,四十来岁,中等稍高一点的个头。他自己讲,他家三代单传,父亲早逝,是母亲把他拉扯大的。为了生活,他母亲在快五十岁时还结了一次婚。他本人十七岁就娶亲了。按当地的习惯,十七是虚岁,实际上只有十五岁。他的亲戚都说他的福气好。生逢盛世,没有当过娃子,还早早地就成了家。可能是这样,他自己也乐滋滋地读了两三年初小,就下地干活,长大成人就是一把做庄稼的好手。上山砍柴,一次要背两百多斤。下河摸鱼,别人两手空空,他总是要捉十条八条。有事赶街,来回七八十里路,背一背百多斤的柴去卖,买回油盐来,也只需大半天工夫。他的爱人,个头比他矮些,但长得五官端正,会干活,还会生孩子,结婚不到七八年就生了五六胎,个个都是胖墩墩的,哪个见了都要夸奖几句。可惜,是清一色“穿裙子的”。老婆多生一个,他心痛一回,老婆一个接一个地生,一次又一次地痛苦,把他折磨得死去活来。慢慢地,他不喜欢老婆了,慢慢地,也不喜欢孩子了。他变得脾气暴躁,生闷气爱孤独。每当他听到村里人嘀咕:“母鸡不下蛋,是没有人喂食;母鸡生寡蛋,是公鸡叫不出太阳来。”他就像五雷轰顶,全不是味,不是在老婆身上留下斑斑血迹,就是在一群孩子的脸上印上条条指痕。每当这个时候,他就像犯了弥天大罪一样,呆呆地望着祖先“回去”的方向,默默地觉得自己不是人,而是一个断绝香烟后代的“祸根”。

那是一个春天,积雪化了,树叶绿了。地里的庄稼,圈里的牛羊,什么都使他感到快意的春天。就在那个春天,他的老婆第六胎即将降临人世。为了迎接这个小生命的到来,他破例进了几次城,买了白糖、奶粉和什么麦乳精一类山里人不常吃的营养品。为了感谢苍天和祖宗的赐予,他把圈里的牛羊一头一头、一只一只地过了秤,先杀哪只羊,后宰哪头牛,一一拴上红布条。为了证明他是一个男子汉,是一只真正会“叫太阳出来”的公鸡,那一年的工作也特别卖劲,修水沟出工最多,修电站背石头最多,修学校光他一个人送的沙石就有二十几个立方米,堆了半个操场。就在那个春天头一个月,阴历春节的前夕,他第一次出席了县上的劳模大会,被评为优秀共产党员,戴在身上的大红花是一丈多彩绸扎的,领的奖状上还盖着县委会和县政府两颗红色大印。

那一段时间,他一扫往日心灵上的阴霾,脸上露出了兴奋和幸福的光彩,做梦也在重复着算命老人讲的“命中有福,年内得子,福寿临门”的话。可是,命运“捉弄”了他,传统观念把他刺伤了。就在那个春天,那个万象更新的春天,当他亲眼看见老婆生下的第六胎仍然是一个穿裙子的以后,他僵了,变成扭曲了的拉不伸的他了。他,把生第六个穿裙子的母亲赶走了,离掉了。

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这一年两年,他的承包地种得好,是全村第一;村里的工作做得好,是全乡第一。六个穿裙子的,大的带小的,一个挨一个,长得挺乖。在群众的心目中,他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

第三个年头,全国普查人口,检查计划生育,实行“一票否决”的年头。查出,他这位鳏夫,不仅有了一个年轻的新老婆,而且还带着一个不满周岁的孩子。消息不胫而走,全村都沸腾开了。说好的有、说坏的有、骂他的有、赞他的有,有的竖起大拇指称他是男子汉、有的吐唾沫骂他是狗屎蛋。打那以后,他碰见人,侧身而过;参加会,不发一言;在家里,他也一声不吭,除了吃饭,睡觉,就知道干活。开始,乡干部找他谈话,以后支部开会进行批评,无论说什么,他都听着,不点头也不摇头。他变成了“哑巴”,他的问题成了村里的一个谜。

社会主义思想教育中,他是村里“犯了事”的干部,乡上的老大难,轮到我去做工作,解疙瘩。说实话,虽然我在山沟里跑了几十年,但对这件事还是一筹莫展。我只是有一个发现,发现山里的群众并不歧视他、疏远他,他自己也并不自卑和难为情。我还发现,他虽然沉默寡言,但在生产上有条有理,工作上同过去一样的积极负责,对家庭的吃喝拉撒睡都是尽到了一个当父亲的责任。我的发现,把我自己也给弄糊涂了。这越来越引起我认识他的兴趣,我需要了解山里的人。

夜,一个月光如水的夜。开完支部会议后,我感到好些事都比较顺利地解决了,就是他“犯了事”的问题还没有个眉目时,他跟在我的后面,终于对我来了个“竹筒子倒豆子——一粒不剩”地倒了出来。他的话很简单,大意是:作为党员,他犯了事,违纪违法;作为山里人,老习惯,他没有犯事,从未损人,从未占过国家、集体的便宜。当我用惊讶和不满的目光重新打量他时,他终于低下头,继续讲着简单但很诚恳很明确的话:“一年多了,我在这是与非、对与错的矛盾中挣扎,有时糊涂,有时清楚,有时又在观望、彷徨。现在我明白了:作为一个党员,我错了,作为一个农民,我也错了……”当我们两双炽热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时,他反而显得激动,他重复道:“我认错!我认罚!”他的声音虽然有些颤抖,但那满是趼巴的双手却显得格外稳重有力。

(1992年《凉山文学》,后收入《远山的魂》四川民族出版社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