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一点访问甘洛县茨普沟的印象
炎黄子孙,有一个传统习惯,见了面总要问一声“贵姓?”一些墨客骚人更会咬文嚼字,文绉绉的,请教了“尊姓大名”,还要询问“字”与“号”。于是乎,人的名字就不是一个,而是几个甚至上十个的都有。这种现象不仅在社会上流行,就是在深闺大院也不例外,如《红楼梦》的大观园里,虽然是一群足不出户的千金小姐,却因为读过书,有了文化,就感到由爹妈取的名儿不够味道,一个个结合自己的身份、性格和癖好,分别取下了一连串“字”和“号”。有些人,由于“字”与“号”特别响,久而久之,人们就忘了他的真名实姓,只以外号或绰号相称了。这种情况在历史名人和文学作品中已经司空见惯,即使现实生活中也不乏其例。
在封建社会里,人的姓氏尤为瞩目。随着历朝历代的大姓、豪门和望族的出现,形成了根深蒂固的门第观念。世风如此,老百姓固然要卷进去。即便是富有天下,贵为天子的皇帝老倌也不能超脱。他们不但要追认一个同姓的神灵或“大人物”做祖先,自称是某某某的多少代子孙,还挖空心思用编书的方法,来抬高自己的姓氏和门第。脍炙人口的《百家姓》就是一个极好的证明。宋代的《百家姓》,因为皇帝姓赵,赵就成了“国姓”,所以开头是“赵钱孙李,周吴郑王”,赵姓列为当然的第一。尽管这本书已经成为儿童的启蒙读物,家喻户晓了,但到了明代,因为皇帝易姓换人,为了给朱王朝歌功颂德,又另编一本《皇明千家姓》,开篇是“朱奉天运,富有万方”,朱字打头,成了“国姓”,又是当然的第一了。可见,问姓氏、重名号,在中国的过去成了一种规矩和习惯,甚至被一些人奉为“传统”。
然而,在改革开放的80年代,许多事物都发生了变化。改革开放的浪潮,既冲刷了极“左”思潮及其影响,又荡涤着陈规陋习。如当前社会上出现的热门话“姓社姓资”问题。遇事先了解情况,分析一下性质,辨明是社会主义或是资本主义,本来无可非议。问题出在由于“左”的束缚、思想禁锢和虽然搞了多年的社会主义,批了多年的资本主义,却并未深知什么是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加之十年动乱,祸国殃民,人人自危,至今还心有余悸。于是出现了只问姓氏,不求实质,注重标签,不辨真伪,跟随大流,怕冒风险等种种弊端。
就在这个艰难时刻,甘洛县一批敢打敢冲的闯将,在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正确路线指引下,以他们脱贫致富、振兴凉山的无畏精神,解放思想,冲破禁忌,戴着谈“私”色变这顶骇人的帽子,开矿办厂,把酣睡千年的大山凿开了几百个窟窿,把一个“獐子的世界,野鸡的天地”——茨普沟,硬生生地开发出来,成了一条人来车往、机器轰鸣的工业沟。那里不分白天黑夜,不分民族和性别,也不讲出身和籍贯,除了打洞的、挖铅的、赶马帮的、开饭馆办旅社的,还有拣铅砂的姑娘、洗衣服的妇女、搞按摩和推拿的郎中……可说应有尽有。从衣着服饰上看,赤足布衫的多,西装革履者亦非少数。即便是山区赶马帮的,历来被人嘲讽,什么“天上的麻鹞子,地上的马脚子”。可是现在往来于茨普沟的马帮,固然也是“黑压压的一溜人,丁丁当的一路马”,但行列中也已出现了亮点和光点,平添了若干青年妇女。她们穿红戴绿,描眉涂脂,坐在马背上晃晃悠悠,穿山越岭运矿石,在叮当的马铃声中,掺进了时髦的流行歌曲,给醒来的山沟送去了一股难以名状的香气。
这次,感谢凉山州和甘洛县举办作家、企业家联谊笔会,提供了一个与新人交朋友、与新事打交道的机会,并冒着秋雨到茨普沟一游。摆谈中,我听到了他们发自肺腑的声音:办事情、干事业,只要能挣钱,大伙儿都过上好日子,我们就不管它“三八二十三”。一位读过《邓小平文选》的年轻老板说得更为形象生动:我们山里人,世世代代都是山猫子。过去,人分等级,猫也讲颜色,现在呀,人人平等,猫也不分黑白了。管他是谁,能干会挣、有贡献,就是英雄好汉。
经过短暂的采访,我感到自己的心扉遭到冲撞,并发出一丝丝颤音:百家姓、千家姓,已经不能囊括天下人的姓氏、身份和门第了,山沟里正闪烁着团团火花,出现了不少很难用好与坏、大与小、是与非等简单字眼来作结论的人和事。用个框框,框不住;用个套套,套不了。虽然身临其境,竟判断不了:是改革开放之风吹进了山沟,抑或是山沟里的一股极不寻常的气流,涌向山外,飘向远方……
(1989年《凉山文学》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