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花朵盛开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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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野樱桃花(6)

也许经历了过多的生活磨炼,我变得很执着,也很坚强,人在逆境中,只要没有绝望,就会有更强的生存力。在穷困的日子里,半饥半饱往往是它的孪生姐妹,由于长年累月的生活质量低下,肚里缺乏油水,哪怕吃得很饱,也有一种饥饿的感觉,为了活命,还得拼命地劳累,以期挣得更多的工分,养活自己,或补充父母的分粮基数。站在养育人类的厚土上,满田坝的庄稼生机勃勃,却找不出充饥的东西,只熬着身体的资源,继续干活,直到收工,匆匆地冒出屋顶的炊烟,煮一顿新的简陋食物,撵狗跑似的倒下肚,还打着嗝,又急急忙忙下田去劳动,如牛一样的耕耘,虐夺土地。麻木着不想则罢,一旦细想起来,往往有种悲凉的情感。我曾经把我的感受告诉胡丫头儿,她骂我:“你别去杞人忧天好不好?你扭转得了吗?谨防想多了,未老先衰!”

胡丫头儿说得对,怪不得那时候生产队里的人说我“找批,欠斗”。

胡丫头儿好几次说我“别老了”。她说:“你还得娶婆娘!”

我说,我娶谁?

她嗔骂:“我管得了你!”再骂:“不想我嫁给你吧?迟了!”

其实,在婚姻问题上,我已经绝望了,要不是胡丫头儿不时提及,我压根儿不去想,生存成了我的唯一。我原本不喝酒的,竟然买了酒,那是在既累又饿的劳动中途,没有充饥的食物,喝一大口净酒来麻醉,继续透支身体,不知不觉地耗损着生命。

人类在寻求生存的长久之际,有时会变得很残忍。记得那时农田没有太大的污染,其他的生物还良好的生存环境,秧田灌水了,每到夜里,静静地原野便充满了青蛙的鸣叫。胆小的我,连蜘蛛也怕,更不敢操刀杀害鸡鸭,居然跟着同院的青壮男女,点着灯去捉青蛙,装满一面盆,剖杀后煮在锅里,不是现时的人品尝野生美食,而是补充能源。进而敢打死一条蛇,剥皮开肚煮熟煨汤,吃进肚里的时候,并没有想到蛇和青蛙与人类一样,也是生命,居然被人随意残杀!一天,又有一条蛇出现在我面前,我吓得咚咚心跳,别人将它打死,我将它脱皮剖腹,煮好,作为全家人的美餐。过了几天,另一条蛇又出现了。这一次,是我杀害了它,剥皮剖腹以后,挂在瓜架上。在田野里捉了青蛙回来,居然还听见它的挣扎扑打声,似乎是一种抗议和警示。我怕极了,有了说不清的预感,马上倒掉那盆青蛙,让它们去各自逃生,再也不敢去看那条死而复生的蛇!如今想起来,我心里还有着忏悔!

在不残害生命的夜晚,我走出小院,也算是巧遇吧,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在竹林角,突然与生产队长的二哥相遇,他抱着一大捆生产队未收打的油菜籽。

都是猝不及防。他说:“去抱吧,田里还多!”

整整一个田都没有打回去,还能不多!我说:“你抱吧,我不要!”

我没有告发他,不知是不是反而结了怨?过后我给胡丫头儿说了。她骂我:“你闯了鬼,运气那么差!”

日子哪怕再艰难,也得过下去,这是农民的本性,被改造成地道农民的我,也不例外。在缺粮缺柴煮饭的季节里,我居然想到了去镇上的饭馆和屠宰场担烧过的炭渣,从中挑未烧尽的二碳煮食,是我读了几年师范,知识的良好运用吧。想不到,同院还有人步我的后尘。

担炭渣挑选二煤炭烧,即使在那时,也被人看作下贱。有什么办法?我高贵不了,就不顾羞耻低贱下去吧。一个早晨,在一家饭馆门外被人挖苦责骂。我既羞又气,脸通红,说不出话来,恰巧被上街的胡丫头儿撞见。她将半挑炭渣翻倒在街上,毫不示弱,伶牙俐齿,把那个街上的女人责骂得羞恨无颜,然后拉我:“你走吧!”

那个女人缓过气来,骂胡丫头儿:“你是他的啥子?婆娘么?”

“你管不着!”胡丫头儿骂。

那时没有网民,更不会“人肉搜索”,别人居然很快就知道我和胡丫头儿的一切,在镇上闹得有口皆碑。她想,泼脏水尽管泼!豁出去的胡丫头儿说“怕了谁”。我却因此再也没有心思挑选二煤炭煮饭。

母亲说,去买煤炭烧吧。

买煤烧也不容易,凑钱艰难,市场供应严重缺钙,得亲自到产煤的山里买,用鸡公车“吱呀,吱呀”地推回来。我第一次长途跋涉,像壮汉一样,向我曾经流浪过的山脚下进发。

鸡公车是向赵桂桂借的,就是那辆把她推翻倒沟里,从此与她结下不解之缘的传统独轮车。借车子的时候,赵桂桂说:“你能进山推煤炭吗?把我都推进了沟里!”她又勾起了昔日的回忆,然后说:“去噻,小心点儿!”临走,她摘了一大捧树上的樱桃给我。

母亲并不愿吃赵桂桂的樱桃。她说,赵桂桂比原来更霸道,弱小的女人被她欺。我想,人都有两重性,赵桂桂也一样,她对我总是善良的一面,我对她一直有好感。

第二天推着车,步行几十里,到达盛产煤炭的大山脚下。那是暮春的傍晚,视线越过山梁,看得见我做过木匠活的野樱桃沟,盛开的野樱桃花在升腾的暮霭中朦朦胧胧。

那时候到产煤的山上去买煤,煤也是俏货,得自个儿从山顶的煤井口搬到山脚下的过称处,没有相当的能耐和气力,休想做到这一点。要请人帮忙搬运,也可以,得给一定的工钱,半山腰就有个棚子,里面住着专门的转运工。我一听这情形,头都大了,既然去了,试试看吧。我把车子寄在小店里,哧呼哧呼地爬上半山腰,那个“转运站”里却是两个年轻女子,上百斤或百多斤重的煤就是由她们用特殊的背篓背下山的。那两个女子的对比度非常明显,只要一看就不会混淆和淡忘,在茫茫人海中也独具特色,高挑的一个显得温顺一些,个子稍矮的女子如即将喷发的青春活火山,俊俏中有种朴实的野性,两个很深的酒窝,笑靥中含着狡黠,笑起来很动人,很美。她比高挑的女子更健壮,好像是一只美妙的山猫子。我一出现,她就一怔,然后,脸上的笑消失了,甚至有些动怒。

我也怔了,觉得似曾相识,而感到事情似乎不妙,不知因为什么得罪了姑奶奶。既已来了,就不能放弃,我硬着头皮说“煤”的事。

“没有!”她很干脆,没有商量的余地。

我说,请她帮我背下山,工钱照付。

她说:“谁稀罕你的钱!”

高挑的女子有些看不过去了,给我解释:“今天没有煤了,明早来吧。”

矮个儿女子抢过话头,说:“明天也没有!”

高挑的女子也被闹得莫名其妙。我算是被逼上了绝境,向她们央求,矮个儿女子狡黠地一笑,说:请她背煤,可以,工钱照付,不能少,还得喊她“姐”,喊“姨”。不愿意拉到,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高挑的女子没好气:“喊妈!你行了吧?”

她擂高挑的女子。

折腾一阵,矮个儿女子总算答应明早给我背煤了,她也霸道,不让高挑的女子插手这事。我松了一口气,正欲下山去住寄车子的鸡毛小店,她喝住我:“转来!”

我转去了,不知在哪儿又触犯了她。

虽然是春天,但在山里,到了夜晚,仍然有很深的寒意,好在棚子里有个烧着煤火的炉子。天已经黑下来了,而我不知她要怎么着,站在她面前。

“坐下!”她说,叫我坐在火炉边的大石头上。

高挑的女子也不知她的意思,任凭她怎么闹,到玉米秆夹的间壁后面去了,那里有间供她们睡觉的简易木床。

这时候,矮个儿女子问我:“你认识我吗?”

我看看她,摇摇头。

她说:“那么会忘记人!怪不得你忘了姚明珠!”

姚明珠?我心里似乎被手猛揪了一下,连忙问她:姚明珠怎么啦?

她说:“你不问问我是谁?”

嗔怪我以后,矮个儿女子这才告诉我,她叫毛妹,是姚明珠的好友,她亲眼看见我和女知青婷婷为了躲逃泥石流,抱着在山坡上打滚,我和姚明珠的事她知道得一清二楚。说到姚明珠,她就是气,骂我害了姚明珠。她说,姚明珠太痴情了,由于想着我,拒绝了几家提亲的人家。后来,村党支部书记的远房的堂弟把姚明珠看上了,高矮要娶,哪能拒绝得了吗?只好嫁过去。那浑小子既恶又懒,姚明珠人嫁去了,心中没他,他把姚明珠打得七痨五伤。没过多久,浑小子又摔断了腿,躺在床上像个废人。为了支撑那个家,还得挣钱给那浑小子治伤,大着肚子的姚明珠只好去煤厂挑煤,不知哭了多少次!“这些,你知道吗?毛妹问我。

我的眼里盈上了泪花。我低下头,说:“我对不住姚明珠……

“说这些都没有用了!”毛妹说。她要我老老实实地告诉她:是不是真有个胡丫头儿,真的和胡丫头恋上了吗?真结了婚,“早生贵子”?

还能隐瞒吗?我如实地给她说了,毛妹顿生怒容,竖着浓眉儿骂我:“你真够坏的!瞒了满春,又害了姚明珠!你心安吗?”

我是有口难辩,索性把我的实情,以及胡丫头儿叫我躲避流浪和为什么不敢带姚明珠回家的原因,一一对毛妹说了。毛妹不再说话,把手中刚烤好的冷玉米糢递给我,然后喊:“石妮子,别睡了,出来!”

高挑的女子从玉米秆间壁后面出来了,揉着睡眼,问毛妹:又要干什么?

毛妹说:“我们在这儿烤火,让他去睡,人家明天要推煤回家!”

在毛妹的主宰下,我怀着对山里女子的感动,真的躺在了两个青年女子的临时木床上。走了几十里山路,又困又疲乏的我,一睡就把什么都忘了。第二天早晨,是毛妹拍打着床沿把我叫醒的。我要买的两百斤原煤,她们已经给我背下山去了,只待我去过称付钱。

我要给背煤的工钱。毛妹说:“谁要你的钱!只要你记住我们,不忘姚明珠,知道山里的女子是怎样的人就对了!”

高挑的女子也和毛妹一样,帮我背煤并非为了那一点儿钱。

我说,我想去看看姚明珠。

毛妹骂我:“你想害死她吗?”办好购买手续,我只好走了。两个姑娘站在山坡上,看着我。我有了深深的留恋。车轮开始滚动了,又发出了“妹儿,妹儿”的声音。远远的,早晨的野樱桃沟里,野樱桃花粉红如潮,非常的美。在野樱桃花的下面,女人们的故事叫人刻骨铭心,也有眼泪,还有一个身负欺辱,挑着重担,在崎岖的山道上来来往往的姚明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