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花朵盛开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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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野樱桃花(4)

大林骂她“疯了”。

她说“没疯”。她问大林:“你快乐吗?”

大林什么都不想说,她把热泪流在了大山上。

大林和婷婷不让我离开,叫我参加小赵和小卫的葬礼,不管怎么说,都是同锅吃饭的朋友,还有命运的共同点。

我也走不了,姚明珠挽留着我。

婷婷说:“姚明珠,你就嫁给他吧!”

大林骂她“乌鸦嘴”。婷婷说是“真理”。

幸存者的难受埋在心里,大林把白花放在泥浆未干的山坡上。婷婷说:“小赵和小卫,两个不辞而别的臭丫头,害得我和木匠抱着滚山坡,也死了一回。”姚明珠问她怎么回事?她说:“别多问了,反正你没有那样的历险。”

早死的女知青小赵和小卫,她们的葬礼是中国知青史上的首创,奠祭那座疯狂的大山,其壮烈震撼人心。

那年代的那些事,泥石流也打着时代烙印。小赵和小卫死了,我的木工家具、日记本和笔,还有我的一套换洗衣裤,都留在她们的身边,一起和大山永存。胡丫头儿把我从故土“赶”出来,我两袖清风了,又得回到故土,那情愫终归割不断。

婷婷说:“流浪者,你真要走吗?”轮到她这样问了。我说,我能不走吗!

她说:“姚明珠不会放你走!”

我不说话了。我扪心问过自己:走还是不走?而我得走,必须回故土,那是一种不死的情结,也是执着。但想到偷偷的出来,狼狈地回去,是祸是福,浑然不知,抹不去那一份牵挂。

姚明珠豁出去了。她不再问我走还是留,直接说,她下定决心和我流浪。要不然,就同我一块儿回到有胡丫头儿的故乡。

我说,不。她问我:为什么?我说不出为什么,但我坚持,不让她与我共同去面对。姚明珠不再强求了。她扔了随手摘的一朵野花,无声地目送着我两手空空的走下山坡。她的身后,是祖辈留下的姚家小院。

我是傍晚回到家的,才短短一个多月,对熟悉的故土居然有一种陌生感。

母亲对我的流浪回家并不怎么吃惊,好像是预料中的事,只是说,回来就好,但愿没有事了。吃过晚饭,等妹妹和弟弟睡了,母亲才告诉我,因为通风报信、暗暗把我支使走了,胡丫头儿够冕,村里闹得脏兮兮的。问我:是不是和胡丫头儿有那种事?要注意名声。母亲太善良了,儿子永远让她操心。

我摇头,没有多余的话,回我的小黑屋去了。一夜的风雨声。

天明,又是一轮新的太阳。

在久违的故土风雨声中,我久久不能入睡,想了很久。太难为胡丫头儿了,我心中又升腾起对她那错综复杂的感情。我和她一次次相聚,又一次次地被阴差阳错的砍开,终究没有恋爱的结果。是呀,那份感情是无法割断的,但我们并没有跨进雷池,仍然是很清白的。胡丫头儿为了我,受到沉甸甸的精神打击。在我离开故土的日子里,人们对她究竟做了些什么?她一个人能承受吗?我想问问她。

雨后的田野,非常清新。我怀着忐忑的心境,试探性地出现在村口。我也下了决心,无论等待我的是什么,我都勇敢去承受。而我,必须要保护为我做出牺牲的胡丫头儿,把一切都揽到自己头上,作一回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似乎是心有灵犀一点通,胡丫头儿来了。她说:“回来啦?”

我说:“委屈你了!我走了以后,他们怎么对你?”

她问:“谁告诉你的?”

我说我母亲。

“你相信吗?”

我说,我当然相信,我母亲不会骗我,她没有必要骗我。

“已经过去了,还提它干什么!”她说,“就当风从头上吹过……”

不!我说,你一定要告诉我。

胡丫头儿气恼了:“批过我,要我交出人来,说我俩有暧昧关系,睡过觉,大队办公室外面还贴有大字报!你能怎么样?”

我真不能“怎么样”,只想有一点儿男子汉的气魄,试着叱咤风云,就算破釜沉舟吧,还胡丫头儿一个清白。

“你别傻了好不好?你只能闹得更臭,搅得更脏!这是我们之间的报应。”胡丫头儿说,她已经有了眼泪,“如果不想想今后怎么立脚,不想成家立业,你就去傻!反正你把我害死了!还让不让我好好活下去?”胡丫头儿走了,临走再给我扔下一句话:“我屈服了!”

屈服?胡丫头儿震动着我的心。屈服与不屈服,对我们来说,都是那么一回事,胡丫头儿说出了那个时候的人生哲理。

我也得回去了,但我绕了个圈儿,走到了柳絮的坟前。两个多月,只是人生的一个小小驿站,柳絮的土坟已经长满了青草,苍穹下,几朵野花已经开放了,像她一样,那么苗条、玲珑。那不是她婀娜多姿的肉体,是她的灵魂。

我想到了我和胡紫萍没有结局的恋爱。

回到小黑屋里,我在屋顶的茅草里翻找她和柳絮的照片,还有寄情的两本《唐诗》。没有了!只抓出一把腐烂的稻草,夹杂着珍贵的纸屑碎片。这是久雨房漏留给我的馈赠,就像我和胡氏姐妹的爱情。她们都离我而去了!我也应该屈服吗?

必无选择,我应该出工干活了。

胡丫头儿也在田里。我们都默默的,面朝黑土背朝天。胡丫头儿和我保持着一个明显的距离,不再像以往,那么轻易贴近,她也没有了以往的傲气。

我和胡丫头儿一样,接受着人们异样的目光和审视,还有小声的议论。男和女之间已经被贬得脏兮兮的,再说也没有新话题,由它去吧。好在我回家以后,无论公社、大队和生产队,都没有再动我和胡丫头儿,大概是人们要斗天、斗地、斗人,无暇过问我们。那时候,斗张三、斗李四,原本没个准儿,庄稼人种田吃饭才是根本,谁那么专业?况且,我和胡丫头儿的那事儿,压根儿就是捕风捉影,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谁管得了?总之,不管什么原因,在山雨欲来风满楼以后,平静下来了,让我们无论好和歹,不出祸事地活下去了。

又下了几场大雨,那两张不想让胡丫头儿活下去的大字报,被淋得痕迹模糊,看不清上面写些什么。村里人也不再对大字之类的玩意儿感兴趣,一种厌烦和反感,轰轰烈烈的退潮,正在拐着弯儿,灵魂在反思。

胡丫头儿到底是胡丫头儿,有点不可救药。

过了一些日子,她去集镇上,在邮政代办所取回了我的信,到小黑屋来,扔给我,扭头走了。

那是厚厚的一封信,寄来的杂志。我曾经向胡丫头儿借钱寄稿子,几经周转,终于发表了。捧着样刊,我很惊喜,心在跳,只可惜胡丫头儿走得太快,没能告诉她。

又过了两天,胡丫头儿给我引来一个不速之客,说:“有人找你!”又扭头走了。

来者是县文化馆的馆长。他说,地区的杂志发表了我的小说,文化馆办的报纸也发表了我的作品,地区文化局要办文艺骨干培训班,问我能不能去?我想,很难,恐怕大队和生产队不放人,走不了。他再问我:敢不敢去?

“敢!”我说。

胡丫头儿的基因在我身上生根发芽了,我也豁出去了,去就去,我怕谁?胡丫头儿的曾经。

7、马香秀

那年代的事儿,有时是很滑稽的。本来,我是被驯化得差不多了,居然敢不顾一切,大着胆子去,也许就是胡丫头儿调教出来的男子汉精神吧。母亲胆小怕事,一再问我:给干部说过没有?我只好说,有人同意了的,没事——指的是那位敢瞒天过海,给我出主意的文化馆馆长。

对胡丫头儿我就实话实讲了。

她说:“给我说这些,我是你的什么呀?”她是有情绪的,差点儿又说出女人的傻话。

我看着她。

她又说:“想去就去呗,要给我请假?”最终吐出了她的心里话:“小心点儿,谨防整你!”

人一旦豁出去了就有惊人的胆量,甚至不顾后果,我不给任何干部打招呼,同上一次流浪一样,又悄悄离开了村子。所不同的是,胡丫头儿并不支持我,却暗暗为我担心。她到底“屈服”了。

那时,两个县在行政划分上已经合并了,县城设在离小镇60华里的A镇,名曰香城。因此,那个动员我去参加地区文艺骨干培训班的馆长,职务是名存实亡了,带队的自然不是他,是被称为“周官”的县文化局副局长。

在那个聚集了各个县文艺“精英”的培训班里,与我同属一个区域的有两个年轻女子,她们是业余文艺演出的佼佼者,其中一个叫马香秀。整个培训班里,她是最优秀的女孩子,个子高,脖子也修长、白净,看着她,我就想到了“美丽的长颈鹿”,别具一格的感觉。大概应了“缘分”的话头,很快她和我就非常熟悉了。她知道了我的心思以后,说:“还想出什么来贬我?”

我说:“没贬你,就美丽的长颈鹿。”

她笑骂“黔驴挤穷”。

不管在公共场所或者私下,她都不喊我的名字,一律“小弟儿”,叫得很随意,很顺口,又有几分亲切,好像她是我姐是我的小姨。别人哄笑过,她不怕,就想这样叫,喊着心里舒坦。我敢断定,她尽管大龄,从胸脯看得出来,十分成熟了,但她的年龄绝对不会比我大。她的个儿比我还高,那是事实。

当年的培训班是不住旅馆或招待所的,一律在培训处睡大铺,只将男女分开。大概是习惯了吧,我早晨醒来不起床,待在铺里想这呀想那的,进行文学构思,往往是大铺中最后一个“离窝者”,好几个早晨马香秀都在窗外看我,小声叫“小弟儿”。

我告诉她,我在思考。

她好笑,笑得很开心,问我:又想“美丽的长颈鹿”了吧?闹得我面红耳赤。

有一天,她告诉我:“如果再睡懒觉,我就把铺盖给你揭了!”

我当然不相信。她有那样的胆量吗?殊不知,他真能,那天早晨,她不知道从哪找来了一根竹竿,见我独自躺在铺上,趁四下无人,呼地将我身上的被盖挑开了。胡弄得太出格了,见了庐山真面目。偏偏不幸被走来的“周官”“撞见”,骂她,也骂了我。

过后,马香秀对我说:“别理老人婆的!”她说带队的副局长是“歪老人婆”,老土。

马香秀在文艺骨干培训班里,很开心,也是她的疯狂。

“周官”骂了我们的第二天中午,马香秀不闹白不闹,她在培训处借了一辆自行车——她的人缘极好。她喊我:“小弟儿,我们上街去!”反正是休息时间,她想走就走,想拖上谁就拖上谁。

我和她去了。

出了门,她问我:“能骑吗?”

我摇头。

“那就该我骑!”她上去,叫我:“往衣架上跳!”

搭车也是一门技术,我折腾了几次才跳上去。她骂我:“笨死了!”

更“笨”的还后面呢。她一疯骑,我就成了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树棍,随时都有摇晃下去的危险。她叫:“抓稳!”我真不知该抓那里。她又吼:“抱住!”抱什么?我更不知秘奥。

“抱住我的腰!”她急了,骂我你笨得要命。

这行吗?我迟疑了,但终于伸出了双臂。

马香秀是想作就作更不怕,带着我超前闯世界。也是她不慎,把车子骑倒了,我们双双摔在一起,围观的人非常多。

这事又让姓周的副局长知道了。马香秀骂,太霉了!她说,管他呢,变人又不是活给他看!

那时候的钱很金贵,谁也不敢说“不差钱”。马香秀倒是个有较多零花钱的“富姐”,他去培训处买了两个热锅盔,给我一个,与她同吃。不知她怎么一抬手,里面的热糖滴进了脖子,烫得叫起来,也不管有没有人在场,掏出手绢,伸长脖子,叫我给她揩,嚷着:“快点儿!手伸进去呀,笨猪!”

这前前后后,小心谨慎的“周官”防不胜防,把我们看成了即将爆发的火山。文艺骨干的培训很快结束了,他也松了一口气。不过,回到县里,离开文化馆回家的时候,副局长大人特意针对我和马香秀说:“各走各的!……”

“画蛇添足!”马香秀说。走出大门以后,她戏谑:“够老人婆了!脚长在我们身上,他管得着吗?真是少见多怪!”我们一路走了很远,毕竟是要分手的。她说:“三天以后我到你家去!”

我看着她,不知什么意思。她只好挑明:“丑媳妇总要见公婆噻!”说了以后,她的脸红了。

我的心也着实惊跳了一阵,但我不相信她会真的到我的家里去。

一回家我就准备面对灾难,胡丫头儿已经警告过我。不过还好,此时风平浪静,大概是县文化局和文化馆给我化险为夷了。待在家里的时候,我便进入了习以为常的生活轨道,和马香秀相处的日子慢慢遥远了。

想不到,三天以后,马香秀真的出现在我家的小院里。初来乍到,她一点儿都不觉得陌生,反客为主,好像在自己家里,亲近地喊我母亲“伯母”,打趣我“酒好巷子深”,让她好找。她本想去上灶煮饭,母亲不让,要她好好休息。于是,她叫我带她去看我的卧室。

我很为难。

她说:“没金屋藏娇吧?”

我带她去了小黑屋。她许久没有吭声。过了一会儿,她说:“你太卧薪尝胆了,嫁到我家去吧,看谁敢虐待你!”她告诉我,她家的房屋多着,环境也好,她爸是大队党支部书记,在公社也是个委员,说白了,有特权的,我和她要有个新的舒坦的家,易如反掌。我感觉得出,她对我与她的婚姻和婚后的生活充满了憧憬,那么天真、霸道,又有着“官宦”女子的权重气粗。离开我家的时候,她下了最后通牒:如果我母亲不反对,我也不三心二意,就去找她,她等我。要是不再和她见面,就像讨厌的“周官”所说,各走各的。

我母亲不接纳着个送上门来的儿媳。她说:“马女子太雅差了,那么野,你驾驭不了。还有,嘴也大一点儿了,男子口大吃四方,女子口大吃田庄……”母亲观察女性真是入木三分。我明白了,母亲来自有钱的大户人家,她要的是樱桃小嘴、仕女型的女子。我还能说什么呢,日子拖久了,便再也没有去找马香秀。她当然不会那么贱,再次送上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