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了!我坚强,能够活下去!”满春说。我看到别过脸去的她,眼里浸着泪水。
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我只能按照满春的吩咐,别在这座山找活做,让她好好活下去。她对我说:“翻过山去吧,到野樱桃沟,那里有人请你做工,我替你联系好了。只是,姐孤儿寡母,穷呢,现时没工钱给你,待日子好过了,你再来拿,我给你积存着……”
我真想哭。我欠她的太多太多了,可她……我动摇了,差点儿留下来,和她白头偕老。可是,不知实情的满春说:“到时候回去吧,胡丫头儿等着你,别昧良心!”她说,别伤害和背叛女人了,如果那么作是男人的罪恶。
满春把我赶进了另一座山的野樱桃沟。那是在春天,野樱桃花盛开的山坳里,林木茂盛,与光秃秃的白鹿岭相比,多了丰满和含蓄,但日子过得和当时的所有农村一样,贫穷和饥饿是形影不离的伴侣,只是苦境的程度不同而已。
三天前,野樱桃沟曾经发生了一场山火,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一户山民的房子也不幸焚身了。那场山火是从夜里烧起来的,不知火种来自何方,先是燃旺了堆积的枯叶,然后进了只有母女俩的土木结构住房,似要强奸未出嫁的大姑娘。母女俩从梦里吓醒,祖传的家已经毁掉了,只留下饱经沧桑的土墙和烧过的房架。什么都没有了,她们像原始人,惊魂未定地住进了斜对老屋的山洞,女儿抱着母亲痛哭。
静夜的山风吹来,携着失落家园的寒冷,母女俩瑟瑟发抖。生命是顽强的,她们在绝望中急切地盼望。天亮了,左邻右舍相距甚远,渐渐发现了缺衣断炊的山洞女人,给她们送来了棉被、衣物。按照习俗,被火烧掉房子的人家,三天内不能动烟火,须由邻里送饭充饥。
第三天的午后,母女俩盼来了我这个并非真正的木匠。当时,我饥饿辘辘,采取一级应急措施,啃着满春给我的“离”和“早生贵子”。
那位憔悴的母亲说,山里人好客,可惜今天不能让你吃“百家饭”了,也没有了,真过意不去啊!如果让你吃了这饭,我们就是一家人了。她看着女儿。
脸上还有烟垢的女儿低着头,不吭声。
我老老实实地说,我不会修房。
憔悴的母亲说,不能见死不救啊,我的女儿还要嫁人,不能老住岩洞,十八九岁了,人也挺标致的。
真不知是应该感激满春,还是埋怨她。她把我逼得豁出去了,硬着头皮干吧。
我说,我试一试,还有几匹未烧毁的瓦角子,房架也没塌下去,用卷尺比画着做,也许能成功。
脸上有烟垢的姑娘找来了梯子,搭在悬崖边上。人生的第一次冒险,心跳着,往上攀爬。姑娘喊:“小心!”
上了满面污黑的旧屋架,边量边在本子上记录,折腾了半天,心中总算有数了。而此时的我,犹如从烟囱里被拉出来,既脏又黑,很“另类”了。下梯子的时候,扶梯的换成了另一个姑娘,高挑,端庄,透露出山野女子的朝气。我站在地上的时候,忍不住看她,我的狼狈相,让她想笑。
又是晚饭时分了,再啃梨和食红枣吧。满春给我的,叫我和胡丫头儿“早生贵子”,回味无穷,充饥也情意绵缠。
高挑端庄的姑娘说:“别啃啦,到我家去吃晚饭吧。”
我有些迟疑,这行吗?
她说,有啥不行的?满春姐就叫你这样啊?
满春?我真不是孤独地流浪了,带着胡丫头儿,如今又搭上个满春!那两间被山火无情烧毁的房子,有两个姑娘帮忙,折腾来,折腾去,花了整整一个星期的时间,总算不太丑陋的“还原”了。房面上盖草,盖瓦,还是盖树皮,由山里人去主宰。说起学做房架,让我想到了“山高皇帝远”的话头,木料是一夜之间出现在山坡上的。我怀疑是山民集体为这家人从林子“偷”来的,树头还冒着汁水呢。三天的“百家饭”过了,就由母女俩在山洞前“野炊”,我也与她们同锅舀饭。晚上当然不能同住山洞,仍去高挑端庄的姑娘家,宿在她的房间对面,一举一动都在她的视线之下。
“新房”落成的这一天,母女俩也要庆贺一番,无非就是贴上红对联,敬一敬家神,放一串鞭炮。
那个姑娘兴致勃勃的,找来了红纸、墨汁、毛笔,放在桌上。她说:“师傅,请你写对联。你会写得很好!”
我写?我摇头。她说,满春早就告诉大家了,你是大学生!
又是满春!到那时,我还不知道,不仅“满春”,还有我和满春的“恋情”也在野樱桃沟传开了,自然说我是最初瞒了满春,然后在洞房花烛夜逃跑了,因为家里还有个胡丫头儿,倒也有良心。又说满春太痴情,被伤害了,还要祝小两口“早生贵子”……留下个姐弟恋吧。
5、姚明珠
有关“逃婚”和“姐弟恋”的野史在野樱桃沟悄悄传闻着,就像春天的野樱桃花,粉红若霞,开满山沟。对此有怀疑的,就是那个高挑端庄的姑娘,她叫姚明珠,人称姚八妹。我在她家做工的时候,她问过我。我避开了话头。她说,她会知道的。后来,她翻山去找了满春。满春承认;谁骗你!姚明珠皱上了眉头,有了心事,低头不语。
满春发誓:绝没有和那小子睡过。还说,是她表姐把事情闹复杂了。不过,人家有个胡丫头儿。
姚明珠再问:娶没娶?
满春摇头:天知道!也许,人家真要生贵子了吧?
我在姚家住的时间最长,一直不知道姚明珠心中有个秘密。
说满春和我成不了夫妻,落个姐弟恋,那是以讹传讹。说满春是姐,也不对。其实,她比我的年龄小,只不过经历了过多的磨难,对婚姻和家庭有了更深的体验。她把我赶过山来,赶不走她的心痛和我与她之间的传闻。给被山火烧了的人家修房,让我好生狼狈,这是满春没有想到的。
遭遇山火的母女俩很穷,无法支付工钱。因为是满春叫我去的,也是恻隐之心吧,我慷慨地说,不必给工钱了,要给我也不收。母女俩很感动,那姑娘想对我说什么,看看姚明珠,默默地走开了。
在姚明珠家做工,让我感受到了她的美好。
我在姚家暂住的屋子,和姚明珠的闺房相对,好像两座灯塔,她能看见我,我也能看见她。山里的年轻女子,没那么多的忌讳,尽管有我这个外地去的“木匠”,她也不会像河蚌,时时把闺房门关上,而如她一样坦荡。我好几次看见她坐在梳妆柜前梳头,秀发长长的,在她的梳理下,似奔流的山溪水。她从镜子里也瞧见了我,并没有嗔怪的意思。有一次,她居然含着狡黠,笑了笑。
在别人家做工,应该早起。我发现,姚明珠比我起床得更早。当我开门的时候,她已经从山坡或山泉边回来了,往往手持一束山里的野花,插在梳妆柜上的小花瓶里。她很爱美。一个黄昏,她依傍在闺房门边,无心无意地看我做工,夕阳的余晖斜照在她的身上,那一瞬间,她那空灵而朦胧的美,简直让我惊骇了。
过后,姚明珠说:“你没见过我吗?那么看人家!”
我的脸红了。我说,我是不经意看见了你,其实……
她的神情有些黯淡了。我连忙把话挽回来,老老实实地说:“你真美!”
她的脸上有了红霞,悄然一笑,背过身,似嗔似喜的,小声骂:“多傻!”
这一切,都被她母亲看在眼里。那位淳朴精明的山里女人,并没有责怪的意思,却有意无意地给女儿开绿灯。姚明珠对我说过,她母亲很开通,人很好。
我做工的时候,姚明珠的父母和哥哥都出工去了,在山坡上忙碌,为全家的衣食生存挣工分,姚明珠却借故待在家里,中午做饭。屋里只有孤男寡女时,我就拘束。她似乎也一样,一会儿进房间,一会儿看我操作,或者帮我捡一捡木料什么的,只有洗菜和煮饭才到厨房去。过了两天,她终于说了:“满春说你是假木匠,一点儿没说错。你那样当木匠,我也会!我和你一块儿去流浪吧!”
你?这话太雷人了。却不知她在试探,只当她开玩笑,我并没有放在心上。也许这很让她失望,在心里骂我是“榆木疙瘩”。
也不知是在姚明珠的家里还是给人修房,我接触了漆树,下身处发疹子,奇痒难忍,当着姚明珠又不敢去挠,难受极了。姚明珠看在眼里,不好明说,叫她母亲来问我。
我红着脸说了。她母亲忍不住笑:“你染上了漆痱子(漆疮),给明珠说就行了呀!”
当天晚上,姚明珠就给我烧来药水,放在我面前。我默默地端进屋去。我洗的时候,她并不离开,背过身站在门外。然后,从我手里接过盆子,端去把水倒了。到了第三天,她骂我:“你就不能说话吗?是你的奴仆也该喊一声名字噻!”
我说:“姚明珠,感谢你!”
“谁要你谢!”
我的漆疮好了,多亏姚明珠。她家的木工活也做完了,收拾好家具,准备离去。姚明珠说:“你真要走吗?”
我想,这话问得多怪,我不走,还能在你家安家落户?当时,真是十个男儿九粗心,不知女儿心。
姚明珠的母亲也挽留我。我于是在她家又多吃了一顿中午饭。下午,居然离不开野樱桃沟了——姚明珠去找她哥,他哥把生产队长叫了来:让我给生产队修理知青点房子的群板(木板墙壁)。
姚明珠高兴了,看着我接受了那个生产队长的安排:从当天起即到知青点做工,伙食费由生产队拨给,和四个女知青一起吃饭,晚上仍然住在姚家。大婶问女儿:“满意了吧?”
姚明珠悄悄笑。
说是知青点,就四间木质结构的房子:两间卧室,一个小饭厅,一个厨房,和姚明珠家的小院遥遥相对,中间隔一条日夜流淌山涧。那四个女知青都是县城里来的,大的一个叫大林,队里人打趣地称她“林妹妹”,借用了《红楼梦》里的林黛玉,“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她是四个中的大姐,当过红卫兵,也是四个知青的负责人,组长。最小的一个叫婷婷,她和小赵、小卫都没有红卫兵的经历,一齐被下放到这深山里来了,照她的牢骚话就是:她们被“流放”了,被一个“臭丫头”管。
被婷婷骂作“臭丫头”的大林,其实有很多无奈。我的实际情况,她们很快就知道了。相熟以后,大林也就没有什么顾忌,把她的苦闷告诉了我。她说,她经过红卫兵的狂热,曾经和家里划清界限,揭发过被批斗成“技术权威”的父亲,到这深山老林来,吃了太多的苦头,她开始对这场“革命”和人生有了新的思考和疑惑。可是,三个同伴并不理解她。她说,她的三个同伴挺幼稚,也很气人。
婷婷见大林和我说话的时间多了,也不让她们知道,便戏谑地说:“流浪者,我们的大姐要和你讲恋爱,她马上嫁给你,你相不相信?”她是当着另两个同伴大声说的。
大林火了,骂:“臭丫头,我饶不了你!”
婷婷说:“还不知道谁饶不了谁呢!”她指小赵和小卫。那两个从城镇商家来的女知青这几天正在和大林赌气,闹着要回城,,说:“谁想伟大,谁就待在这儿!
他们是谁也“伟大”不了,那会儿谁也回不了城。四个丫头来自五湖四海,磕磕碰碰不少,遇到“大是大非”又团结一致,比如有我和她们同桌吃饭,就要求提高伙食待遇。那个生产队长也绝,一句话:“没多的钱,把我卖了吧!”她们说:大老粗,太没水平。谁要采购他呀?没患痴呆症!于是,在生产队的地里,黄瓜、玉米、想摘想掰,随自个儿的便。生产队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懒得过问。
我在知青点做工的时候,姚明珠常常来。四个女知青看在眼里,心里自然明白,特别是婷婷,拿“恋”和“想”的打趣姚明珠,但不敢过分。四个女知青和姚明珠要好,姚明珠免不了帮她们的忙。
四个女知青待在深山里,生活是很艰苦的,买油盐酱醋、大米、猪肉和蔬菜,都得靠自己,往返二三十里山路去买,背上半山腰的“家”。有一次,婷婷实在背不动了,坐在崖边哭,又要逞能继续往上攀爬,差点儿连人连背篼摔进深涧,多亏了姚明珠。
一连几个晚上的瓢泼大雨,终于天晴了,又该下山去买粮买菜了,由于山路溜滑,大林和婷婷对换,下了山。中午吃饭的时候,三个女知青又顶了嘴。婷婷把碗一放,赌气地叫我:“伟大的流浪者,走,我们把泔水抬出去倒!”
大林不在场,我害怕她们闹个满城风雨,只好顺着婷婷的脾气,和她抬着满满一桶泔水到崖边去。命运不可知,大自然的灾害说来就来,就在我和婷婷到达崖边,泥石流发生了。她最先看见知青点背后的大山崩垮而下,惊叫一声,拉我一把。我站立不稳,和她载下崖去,幸好崖下是长满草的斜坡。那斜坡很陡,我们顺着斜坡骨碌骨碌地往下滚,先是她从身上滚过,然后我又滚到她身边,后来不知怎么回事,在身不由己的惊骇中抱在一起,往斜刺方一直滚到山泉边,才在水边停下来。
山泉叮咚叮咚地响。
我和婷婷很幸运,都没有受什么伤,在山民的惊呼声中坐起来,抬头一看,知青点已经被泥石流的大山掩埋了。
大林还背着大米和蔬菜,一步一步地登山。姚明珠朝再也没有形影的知青点跑去。她并不知道我和婷婷还活着,哭了,满面泪水。
6、回家
被泥石流掩埋的小赵和小卫,无法掏出来,她们伴随简陋的知青点以及短暂的青春年华和艰苦的知青生活,永远埋在了大山下面。大山掩埋了一个年代的冰山一角,给她们垒起了一座高大的坟墓,以后会长出野樱桃树,开满粉红若霞的花朵,少女不死的生命。
大山掩埋不了幸存者的记忆,内疚和怀念会伴随一生。
婷婷说:“流浪者你别忘了我们是怎样滚下去的,别忘了两个伶牙俐齿的丫头。她们让我很后悔,心里太难受了。命运的安排太不公平了!如果让我和你不滚下山,与她们一样被埋在里面,大家就不会分开了,你也别想走,让她们和你斗嘴,我也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