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花朵盛开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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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野樱桃花(2)

大概是精神的遗传,那个嚷着要和嫂子睡觉的韩疯子,遇上胡丫头儿,死了,他那个侄儿子才7岁,又有点儿疯癫,大白天坐在门口唱:“斗呀斗,老鼠嫁给大黄狗;东北风,西南风,锅里煮的猪儿虫……”胡说八道,批判!饶了疯小子,批他的娘!小寡妇被冤了,似是而非的,还说她“偷人养汉”,那可是“路线问题”!

无奈那女人脸皮太薄,红颜薄命,年纪轻轻的,被批过过后就不见了人影,三天过后,有人到井里去打水,发现她的死尸浮在水面上。于是,扔下桶就跑,一路大喊大叫。

小寡妇还没有葬下去,昔日的“断炊使者”孙玉卿又神气了,站出来“革命”。胡丫头儿没好气,和以往一样,又顺势泼了她一粪档尿水,闹得脏兮兮的。她浑身奇臭,骂胡丫头儿“骚货”。

胡丫头儿才不想理她呢,说与“孙骚牛”一般见识,贬低了人格。村里人传言胡大小姐成了“依靠对象”,霸姐,胡丫头儿却似看破红尘。说怪不怪,人们的灵魂都似找不到归宿,浮躁地流浪。

我不如女人,缺乏胡丫头儿的胆量,在动荡不安变幻无常的日子里,我总有危机感,害怕灾难落到头上。

当年的春雷来得早,夏天的大雨也来得早,一场雷雨之后,我突然感到心绪不宁,小心翼翼地把胡紫萍送给我的两本线装书《唐诗》从枕头下拿出来,再将她和柳絮的合影照片夹在书中,用布包好,藏在床头的屋顶茅草中,以为这样就万无一失了。这是我的恋人和恋人的遗物,还有堂嫂柳絮,我要好好保护她们,让她们与我长久相伴。做完这一切,我心里又空荡荡的了。

这天夜里,我梦见了她们。刚从梦中醒来,就有人敲门了,且是女人的声音。我的心禁不住跳,别再来个“革不革命”了!真好,是胡丫头儿,天蒙蒙亮就出现的昔日女友。

胡丫头儿说:“别看着我了,快走吧!”

我感到很突然,问她因为什么。

她说,别问了,要揪斗你,整你!你想让我看着你被抓,被斗,被整得死去活来吗?我会心痛,难受。别忘了,我是你的胡丫头儿!走吧,走吧,别婆婆妈妈的啦,说不准再一会儿就出不了院子!马上出发,走得越远越好,危险不过去,别回来!

我说,我告诉母亲一声。

她说:“你真要想被抓走吗?你妈那儿我去说!”

就这样,我离开家,开始了流浪。临别的时候,胡丫头儿还有话说,叮嘱着,把她衣兜里的钱掏给了我,还有一张手绢。

我说,我不会忘了故土还有个胡丫头儿。

她点点头。

3、山里的女人

因为胡丫头儿,我离开了故土。闻一多先生说,“家乡是个贼,它会偷去你的心。”有了对女人的牵挂,男人永远走不远,在感情上,胡丫头儿和我一起在流浪。

我想到了“背井离乡”这个词儿,但并非那么悲伤。走吧,走吧,我走不出喧闹的偌大世界。我怀里有胡丫头儿的手绢,揣着她的心。有体香的手绢,是痴情女人的千言万语。我用胡丫头儿给我的钱,买馒头充饥,购买有地方特色的小火车车票,进了彭县的深山,是豁出去了,也是逃避,一介书生的出走。

初进深山,我遇上了跑山做乡工的木匠,他带着学艺的儿子。

木匠说,你是坝子里的人,与我同一个故土。我想另说一个生我养我的地方。他说,别编造了,我认识你。不过,在这里安全。他问:“想学手艺吗?年纪大一点儿了!”

我说,给师傅打工。

他说,试试吧,得看主家的意思。山里人厚道,留下了我。从此,我给木匠“打下手”,试着做一点儿简单的木工活。木匠真心地传授手艺,并且说,是男人就不会被尿憋死,活路总是有的。这年头读书不管用了,肚子里多一滴墨水多一份危险,就做木匠活吧,别在一根树上吊死!一个月之后,木匠赶我走了。他说,去吧,去闯闯世界!他送给我一套木工家具,用预先托人买的背篓装好,算是一月做工的报酬,再给一点零用钱。他儿子还把一本如何做木工活的工具书放到背篓里。

没有什么留恋的了,带着胡丫头儿去闯荡世界吧!

翻山越岭,傍晚时分,饿了一顿午饭的我,到了白鹿岭的山脚下,这才深知什么叫举目无亲。我硬着头皮,到了一家山民的小院。真如胡丫头儿嗔骂的,我笨得没治,在女主人面前,既腼腆又口齿迟钝,好容易才说清楚进山的目的。

她说:“我们不请木匠呀!”打量我以后,她让我进了屋里,让我喝炊壶吊在灶孔门烧泡的红茶,然后在闲谈中打听我的年龄、住址和家庭情况。对这样一个淳朴的山里女性,一个坦诚的年轻女人,我涉世不深,犯不着设防,一一告诉她。最后,她问我:成家没有?害怕我没听明白,又带着山里女人的粗野,说:“娶婆娘没有?”

我摇头,对婚姻我不想多说了。

女主人很高兴,叫我坐着休息,匆匆地做饭,锅碗瓢盆协奏曲。男主人回来以后,马上被她叫过去了,商量着什么。由他们去吧,在饥饿和无助的困境中,有这样的友好待遇,那是人生的一大幸福。

天渐渐黑下来了。

吃了一顿有山野特色的玉米蒸蒸饭。饭后,女主人说:“山上的满春,要请一个年轻木匠,你很适合!愿意去吗?”并且补充一句:她请的时间长着呢。

能不愿意吗?又不是谈婚论嫁,有什么选择的!我求之不得。

于是,男主人领着我出发了,在星空下,一步一个石板阶梯,拾级而上,艰难地攀登人生的旅途。到了山顶,竟是很宽的坝子,夜里看不清面目。男主人引我到林子后面的小小院落,敲门,喊着“满春”。

一个年轻女人打开了门。她举着灯,在看我。

领队的男主人对她说:“你要的木匠我给你带来了。”

我已经知道,那个女人叫满春。她悄悄地问男主人:“他愿意吗?”

“愿意啊!”男主人说,“你表姐已经替你问过了。”

叫满春的女人偷偷看我一眼,扭过头笑了。她笑得春光灿烂。

送我去的男主人走了。我这才发现屋里只有她一个人,不觉拘束起来。她也有些拘谨,脸红着,笑影一直没有离去,处在幸福憧憬中。她问我吃晚饭没有,给我烧水洗脸,洗脚,然后去整理床铺,把床上的旧被盖抱进她的房间,又抱出一床有绣花的被子,给我点灯,叫我去睡,温存得似一个贤淑的妻子在对待恩爱的丈夫。

我睡不着。

我发觉那床绣花的被子还是热的,留着女人的体温,我的心深深地被触动了,又禁不住怦跳,甚至有些疑惑。高山顶上的夜是寂静的,偶尔有鸟儿拍打翅膀,也许是鸟儿在约会,谈情说爱。

第二天,我应该做木匠活了。

窗外下着淅淅沥沥的雨。不能出工,满春就在屋里守着我。我问她做什么,她说:“修你睡的那间床呗。瞧,两只床脚烂了,用高板凳垫着的呢。”

动手做工以后,我才注意到,还有一个迟起床的小男孩,大约三岁,毫无疑问,是满春的儿子。她有丈夫吗?为什么一直不见人?或者是……这当然不是一个外来木匠该想该问的。

说自己是木匠,脸红,在满春的眼皮下做活,我笨拙的乱了套。

雨,绵绵缠缠,好像一种情感。

满春说:“你不是真正的木匠。”

对她,我能隐瞒什么呢,承认自己只是一介书生,迫不得已才出来流浪。她再看看我,默认。她说:“试着做吧,我也不盼望你做木匠养活一家人,还有山地挖呢。”

我一顿,做工的手停了一下。我不明白满春的话,似乎是一种探测,一种预示。

满春长得很丰满、很健壮,充满了青春的活力,虽已做了母亲,仍像十分成熟的大龄姑娘,匀称的丰乳肥臀。她很有心计,守着我做工,似无心又有心地了解我,时时做出某种暗示。

我有些狼狈了,开始手忙脚乱,砍木头的时候,一不小心斧头落在了手上。

满春惊叫一声,一把抓住我受伤的手。我的心一热。她红了脸,又放开了。血从伤口处涌了出来。她忙不迭地往屋里跑,找出一节从生产队地里捡回来的黄连,捣烂,敷在伤口上,进行包扎。我说,我自己包吧。

满春嗔怪地说:“你能包好吗?别怪怪的了!”

她的小儿子发怔地看着我们,好像在看一个魔幻的世界。

伤得并不严重,但不能做工了。我很沮丧,第一天做活就在女人面前一败涂地。

满春说:“没啥,好好养伤吧,又没有残废。残废了我养你一辈子!”晚上,她背过儿子,悄悄问我:“痛吗?”

我仿佛有了一个年少的母亲,眼圈都热了,说:“痛。”

满春说:“男子汉大丈夫的,别怕疼,过几天就好了!”

雨下了一整天。天一晴,满春就出去了。人生似乎开了我一个玩笑,被流浪忽悠了。我像个主妇似的,在养伤的几天里,用一只手给她做一些家务活,替她看守三岁的儿子。那孩子太懂事了。一天,满春在外的时候,他说:“叔叔,我妈妈很喜欢你,你喜欢我妈妈吗?”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也很惊讶。“嘘!”我让他别瞎说。

他说:“我知道,我看见了!”

三岁的孩子告诉我:他原先有个爸爸,可是到崖上去砍柴摔死了,妈妈哭呀哭呀,天下了好大好大的雨。孩子还说,妈妈问他,叔叔作爸爸好吗?他说:“好!”妈妈搂着他哭了,然后给叔叔钉纽扣,悄悄地笑。他悄悄看妈妈,灯亮着,他睡着了。

我的心开始震动。不用问自己了,在心的深处,我确实对满春滋生了一种特殊的感情,她那么成熟,那么青春,是我在二十多岁的年轮里,所见到的最淳朴、最动人的女性了,激起我的,不仅视她为年少母亲的感情,并且是……孩子把我击中了:我还视她为一个成熟的妻子!而一旦有那种情感的苗头,很快被潜意识里的理性否定了。这山野之地不是我的归宿,我要走我的路,不能动山里女人的奶酪!

并不重的伤,在满春的照料下,很快结疤。我捂着心结,忙了一天,把床修好了,准备晚上告诉满春:明天就走。而一旦想到离开,便有了牵挂,心里有着失落,一是觉得欠她的太多,二是感情上的,有一种依恋。我反复告诫自己,找出许多狠心告别的理由。可是,看见满春,我就犹豫了,不知何去何从,甚至有些怕,人的最大敌人是自己!

就在当天晚上,那是月圆的时候。那轮皎洁的月亮从山坳里升起来,坦荡地挂在山顶。孩子睡了,满春走进了我睡觉的屋子。她是新娘的打扮,脸上荡漾着幸福的笑,把她的成熟和美全部展示出来了。我的心怦怦地跳。

满春说,今天是个好日子——她找人算过,会白头偕老的,按照二婚嫂嫁人的规矩,就把婚结了吧。反正大家穷,以后还要过日子,用不着大操大办,队里人都知道……

我措手不及,一下子懵了。满春强烈地吸引着我,深藏的那种爱恋开始迸发出来,而我决不能伤害满春,她的举动触动着我的灵魂,又净化着我的灵魂,我胆怯地说:“满春大姐,不!我……”

我跑出了屋子,在门外,立在星空下。跑出门的那一瞬间,我看见了一个新贴上去的大红“囍”字。

满春哭了,她怒喝:“进来!……”

我重新进屋,站在她面前。我不敢看她。

满春流着眼泪骂我:“嫁过人的女人就那么贱吗?任凭你踏屑!我并不是淫荡,要和你通奸,是有规矩的明媒正娶,正大光明的嫁给你,娶你!你说,你为啥要这么做?”

三岁的孩子被惊醒了,悄悄地关了门。然后,不声不响,不解地看着我们,看着那个大红“囍”字。

4、在野樱花沟

阴差阳错的相聚,离别揪着人心。那天晚上,满春被深深地伤害了,哭得我的心发酸。我不敢面对流着泪水的她,默默地垂着头。她发怒了,是女性被侮辱戏被弄的震怒:“你说呀!究竟为什么?”

我能说什么呢。我害怕了,感到理亏。其实,我早对这样的结果有所感觉,应该知道单身女人的心,却混混沌沌的接受着似年少母亲似妻子的温情。现在,冥冥中已经水到渠成。而我不能,我强压着自己的感情,也冕,我的心在辩解:“满春,我不能终生待在山里,这不是我的错……”

如果不是那份抗拒,那个三岁孩子不看着我们,我真要失去自我了,满春那青春袭人的怀抱说不定真成了我的归宿。好不容易我才平静下来,说清楚我到她家去做工木活的经过。

满春哭得更厉害了,骂在山下接待我的那个女人:“死女子,你害死了我!”那是她的表姐。

满春以她女性的执着和正气问我:“告诉我:这么多天,你对我真没有一点儿感情?”

“有!”我说。我不敢欺骗自己的良心,直到此时我对她还有依恋。

“是嫌弃我不是处女,已经嫁过人,还有个孩子?”

原本就是阴差阳错,我并没有想过这些。在满春的逼问下,鬼差神使似的,我竟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我已经有了!”

“谁?”

“胡紫萍和胡丫头儿。”

满春的脸色变了,有了女人的威严,还有鄙弃:“哦,原来你早就脚踏两只船,浪子!”

“不,胡紫萍早死了,没嫁给我,疯了以后死在大火里……”

满春叹口气,说:“她们是姐妹吗?”

“是。”

“我不打扰你们了。”满春起身走了。她很失望。

“大姐!”我喊。我不忍心这样,想给她说明真相。

她说:“你自个儿睡吧。明天别走,在家里等我。”她拉上儿子,对儿子说:“记住,妈妈的命苦!”

那一会儿,我的眼眶湿了,有了很强烈的失落感。

第二天早晨,满春煮好饭,匆匆吃了,把剩下的给我、给儿子温在热锅里,背着包谷壳——那是山里人唯一可以卖钱的东西,去了山下的小镇,不久,又匆匆地回来。她买回了梨和大红枣,也买回了一小瓶菜油和一小袋食盐。儿子要梨、要大枣,她不给,而是塞在我的手里,说:“梨是好‘离’(梨),愿你和胡丫头儿早(枣)生贵子!”

太误会了!我说:“满春姐,我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