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花朵盛开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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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野樱桃花(1)

在生命和灵魂里,花朵总会开放的。粉红若霞的野樱桃花,寄托着女人的精魂。

1、柳絮

在胡氏家族里,支持我和胡紫萍恋爱的,唯有柳絮。

柳絮是胡丫头儿亲亲的嫂子。

花开花落,柳絮嫁到胡家的时候,正值油菜花烂漫的季节,这是不能淡忘的年代,春意盎然的川西坝子,很美,斗志昂扬的农民仍然摆脱不了饥饿的影子。在这个阳春三月,花好人美,胡家似乎中了邪,发生了一连串的怪事儿:先是鸡被黄鼠狼咬死了,接着是小猪掉进茅坑里,死得臭烘烘的,然后是老爸挨了“二杆子”队长的骂,老娘打烂了碗……虽是鸡毛蒜皮,但刚刚娶回新媳妇,犯忌。这笔账自然算在嫁来的柳絮身上。

柳絮冕,冕也是鸡窝里的凤凰。

柳絮太出众了!如果在胡家选美,她和胡丫头儿各有千秋。胡丫头儿小家碧玉,江南西子。柳絮丰满高挑,婀娜多姿,比所嫁的男人高出半个头,胡家人对她总有高山仰止的感觉,因而心里受压。

胡丫头儿和柳絮的姑嫂争斗,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女人之间的陆差是根源之一。再美好的女性也难逃宿命的作弄,这是人世间的一大悲剧。

婆家和娘家相距太近,谁也瞒不住谁的秘密,胡丫头儿一抬腿一拍屁股,可以婆家娘家潇洒走一回,如出入无人之境,对这位既美又高大的嫂子,她并不放在眼里,甚至在心里骂:“母骡子!”同是村里美得著称的年轻女人,她妒忌柳絮。

柳絮深知胡丫头儿的心里,并不表露出来,沉静得如同一潭深泓的湖水。胡家人不满柳絮的性格,他们猜不透吃不准这个外来妹,难以驾驭。对堂妹的恋爱和婚姻,姑嫂俩的态度截然不同,这可苦了胡紫萍,也害了胡紫萍。

胡氏家族内部的矛盾外人不易察觉,个中错综复杂,胡紫萍和柳絮却是天赐的缘分。堂妹大胆地恋,堂嫂知晓。柳絮的思想超前,她自己做不到,仍然悲剧性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却让堂妹实践了。和我恋得死去活来的时候,胡紫萍说:“嫂,我真有些害怕,心好跳!”

柳絮说:“害怕就别恋了!”

“不!我管不住自己了!”

有一次,在田间劳动,有着酸甜味儿的玉米林子犹如美妙的青纱帐,就我和柳絮。这时候的柳絮大姐,美得让男子心悸。她问我:“你真爱胡紫萍吗?”

我说:“真爱。”

“以后绝不会背叛她?”

“绝对不会!”

“好,嫂支持你们!”柳絮说,“别怕这怕那的!嫂是被拴住了。如果能够回过头去,嫂也要大胆地恋,找回我的青春。”

我说,嫂是很青春的,在村里,在镇上,没有人敢和你媲美。她说:“你仍然傻,不懂得女人。紫萍也傻。如果不是嫁了人,我同样傻。农村女人懂得爱情的,太少了,懂了的也不敢大胆地恋,往往像小鸡小狗似的,懵懵懂懂的被婚姻出卖了。

可惜,大家都习以为常,青春悄悄的被埋没了,还要去鄙弃那些敢于追求爱情的同伴。也难怪,环境和心态酿造着婚姻和家庭的悲剧。

怪不得胡家人揣摸不透柳絮,对她从心理上拒绝和提防。也许因为她知道了我和她的堂妹在悄悄地相恋,才把心胸袒露出来,有这个把内心捂得很深又不时点拨我的柳絮,我和胡紫萍的爱才会鲜花怒放。可惜,柳絮不知道,我和胡紫萍也不知道,等待我们的是一个揪心的悲剧。

胡紫萍死了以后,柳絮悲怆地哭。胡丫头儿也放声大哭。我能不流泪吗?

在柳絮和胡丫头儿的哭声里,春种秋收的乡村不平静了,出现了佩戴红袖章的红卫兵。

富饶而饥饿着的田野,灿烂的阳光,惊世骇俗的红袖章,不可一世而幼稚的红卫兵,让淳朴保守的庄稼人疑惑惊愕,心在不安地跳,安分守己是祖传的本性,只能远远地绕开,躲避。紧接着,“造反有理”的浪头在镇上荡开了,机关、学校、企事业开始混乱,场镇上出现了五花八门的大字报,有人被揪出来斗,戴上丑化人格的尖尖帽子,背着暗藏大石头的草人……乡下不能相对平静了,浪子像在吞食海边的沙滩,往农家人的心灵侵蚀。

胡丫头儿冷冷地看着,她不屑,骂“疯子!……”

柳絮的眼里深藏着忧郁。

我仍然去大队的文娱宣传队。此时的宣传队,年轻的农村青年心里已经动荡了,有一两个,参加了镇上的“造反组织”。负责文娱宣传队的大龄女子说:“我们也组织一个战斗队!”

她是时任大队党支部书记的侄女。说起来有点悲哀,她和我一样,在婚姻问题上同样超编,且比我大一岁。不过,她的大龄并非因为条件不好,而是要求太高,挑剔得太多,自己练出了“剩女”。这位大龄女拉起大旗,让我有些惊悸,想躲又似乎不妥,犹犹豫豫地参加了——在那种情况下,我独立不了,也是懵懵懂懂,还有点激情呢。

人们常说女人的心细,很有道理,胡丫头儿洞察秋毫,她警告我:“你别疯了!”

无论怎么说,她都是我的“知己”,我应该听她的。可是,身不由己,我接下了大龄女递给的红袖章,接下一种不祥的预感。幸好大龄女组织的这个“战斗队”很独立,不和其他的什么“兵团”之类联络,也不步后尘,并且很“温柔”,对谁都不揪斗,像溪边的野花,只是乡村里动荡时代的一种点缀。

对佩带时尚的红袖章,我有畏惧心理,似乎不能理直气壮,更不敢让胡丫头儿看见,仿佛欠了她的感情债。而她仍然知道了,那种眼神让我惊骇,好像要割断我和她之间宿命铸就的不了情。

我把那个紧箍咒似的红袖章塞在床头的席子下了,忘掉一个扭曲的世界吧。可惜,事情并非我想得那么简单。这时候,大队文娱宣传队已经七零八落,濒于解体,原先排练的大队部飘飞着大字报。大龄女来通知我:带上红袖章,去查收“四旧”!

我再一次扭不过感情。

那是叫我灵魂震动的一次。我们走过几家地主的屋子,一无所获,然后向胡紫萍的家走去。在小院里,我和柳絮相遇了。她看看我,没有说话,眼里突然涌上了泪水。我悄悄喊了一声:“柳絮姐!”

她扭过身走了,只给我一个破译不了的俏丽身影。

在胡紫萍的家里,我处处感觉到她的存在。我是在清查我恋人的家呵!在胡紫萍没出嫁时的小房间里,查收“四旧”的队员终于有了收获:找到了几本古旧的孔孟著作,那是胡紫萍的爷爷的。正因为她爷爷是乡村里的私塾先生,有封建残渣余孽之嫌,他的子孙才有被查的遭遇。当那几本书被查走的时候,我发怔地站在胡紫萍曾经梳头的镜子前面。恍惚间,胡紫萍似乎出现在镜子里,那是一个有泪有怨恨的青年女子的脸!镜子照着我的灵魂。

我最先从屋里退出来,眼眶早已湿了。

那几本书扔在大队部的屋角里,后来没有音信,也许被老鼠咬成了碎渣。

过了几天,柳絮离开了这个世界。

柳絮嫁给胡丫头儿的大哥,是命运的错误。她一进胡家,就成了婆家的顶梁柱。可是,胡家人并不喜欢她。这也难怪,她和丈夫的对比度太强烈了,谁也不会相信,她能和那个散垮垮没魄力没能耐的男人长相厮守一辈子,加上她那么美,那么出格,思想又超前,与胡紫萍特别好,胡家人有了太多的危机感,对她不放心。

那时候,生产队每年要上缴不少的公粮和统购粮,碾成米更划算,这便有了专门碾米的优越工。在胡紫萍的家被查收“四旧”后的第三天,柳絮和丈夫也有机会给生产队碾“公粮”了。原本是两个不同姓的社员做这事儿,柳絮怕丈夫劳累,晚上去帮忙。她一上碾子,那胡家小子和另一个汉子便到碾房角上去睡觉。两个汉子高枕无忧,睡过了头。等他们醒来,大吃一惊:柳絮呢?这才发现碾糟里血红,夜里水大,几百斤重的石碾砣还在碾槽里飞速绕圈滚动。柳絮是什么时候不慎撞倒在碾槽里的,无法知道了,她已经被碾成了碎渣!

柳絮死得太惨了!生产队里一片哭声。

把那槽染红的米筛起来,混合着洁白的米交了公粮,剩下的分不清是米糠还是柳絮的碎尸骨。生产队讲人性,一并送给胡家。胡家老爷子流了泪,他可怜百里挑一的孙儿媳妇,捐献出了自己养老的黑漆棺材。那一碾槽染了色的糠和不成形的柳絮姐,把棺材塞得满满的。

“柳絮,嫂!……”胡丫头儿差点哭得晕了过去。

2、流浪

胡紫萍和柳絮的死,对我的打击很大。她们为什么会死?我不断地扪心自问。实在憋不住了,我去问胡丫头儿。不问不气,不提说没有眼泪。她嗔怒我,骂我,叫我自个儿去想。她甚至不理智,耍横,骂出了女人最傻的傻话。她说:“我不是你的婆娘,你有脑袋噻!”她说,胡紫萍和柳絮很冤地死了,是沉甸甸的话题,“十个男子九个蠢,丢了良心,你应该后悔!”话中有话,不挑也明白,对她而言,我就是负心汉。

我忏悔着。

苍穹下,柳絮的新坟很孤单,埋葬着一个美好女人的粉身碎骨,埋着善良的灵魂。对胡家来说,我没有权力祭奠她,穷困和没有能耐的我,也不知以什么方法祭拜她。我喊了一声“姐”,在坟前放了一束溪边采来的野花。这在封闭型的乡村里,似乎还有点儿犯忌。顾不得那么多了,我对大姐似的柳絮,是敬重的,感情是纯洁的。至少,胡丫头儿应该理解。

胡丫头儿就站在不远处,默默地看着我。

胡紫萍的坟茔在哪里呢?我根本无从知道。别说我,胡家也没有人去看望死后的胡紫萍。她被惨烈地烧死以后,掩埋时还把锁她的铁链一并放进棺材里,说是不违古规。胡家的人哭了,愤怒了,与狠心的婆家打“丧伙”,大干了一场,从此恩情两断,再也不来往,成为陌生的路人。

当胡丫头儿把这一切告诉我的时候,我同样愤怒了!胡紫萍有什么罪,为什么惨死以后,还不能解除她灵魂的枷锁?这简直是对人性的践踏!我在胡丫头儿面前流了泪,恨不得去寻找胡紫萍的坟茔,把她刨出来,扔掉那根沉重的铁链。

胡丫头儿说,婆家人会打死你的。

我说,胡紫萍没有疯,是活着的人疯了!我还说,她的灵魂和坟茔在流浪。

“你别再说了,好不好?”胡丫头儿带着哭声囔。

我的灵魂照样不能安定。夜里,我拿出了胡紫萍的照片。不,是她和柳絮的合影。那是胡紫萍死了以后,柳絮忍痛割爱,把她珍藏的一张送给了我。她说:“紫萍没有遗物留下给你,你拿去作个纪念吧,常看看,想想她……”想不到,也成了柳絮留下的纪念。

看着她们,我会情不自禁地垂下头。我在反省自己,思考人生,为什么美好的东西常常被无情地毁掉?想到胡紫萍死了以后,我还有脸戴着红袖章,亦步亦趋,跟着“造反”的青年走进她少女时的房间,跟着别人查抄她家的“四旧”!我成了什么?应该进一步的灵魂拷问!面对那张合影,她们看着我,我决意剪碎那个“战斗队”的红袖章。而我,真如胡紫萍嗔骂的,是个懦夫,刚刚把那个鲜红的“臂箍”剪破一个口,就不敢继续了。

第二天,我把剪破的红袖章退还给大龄女。

大龄女很吃惊。她说,为什么?

我说,退出“战斗队”,我“造反”不了。

她说,你闯了祸!

我不相信有那么严重。尽管有些心悸,到底是一种解脱,是福是祸,懒得去多想了。我想,只有这样,才不愧对胡紫萍和柳絮,也顺了胡丫头儿的心意。

殊不知,事情并非那么简单。

我没有从灵魂的自责里走出来。几天后的黎明,突然有人敲响我小黑屋的门,一个女子的声音喝问:“XXX,你革不革命?”能说不革命吗?我答应着,跳下床,匆匆穿上衣服打开门。

门口站着本村的女子,那气势像个男子像个兵,够时尚的。她说,要革命就到公社去集合!马上去!

这是干什么呀?这么兵荒马乱,风风火火的!但这话我不能说,只能俯首听从,被一个乳臭未干的红袖章小妞监视着,去了一公里外的公社所在地。组织者是公社的干部,给每人发两个干锅盔,去者都有分,民以食为天,在这点上,体现了人与人之间的平等。谁也不知道究竟为什么,也用不着多问,那时候只有两个字:革命!人生、命运、亲情、爱情,都被它包罗万象畸形地代替了。坐在敞篷汽车上,风大,车速快,没有水喝,干锅盔哽得人翻白眼,似被抓的“壮丁”,到了成都,“下货”下到一个空厂房的大坝子里,这才知道:去支援武斗!有的女孩子差点儿带哭地叫起来,但得坚强。

包括我在内,几十个在厚土里长大的年轻男女,生命中飘着谷物的花瓣,浸透了油菜花的馥郁和泥土的气息,祖祖辈辈的遗传基因是勤劳、浑朴和庄稼人的根,何时见过你死我活的大规模拼斗场面?太残酷了!不时听见枪声响,呐喊不断,时有血淋淋的人被抬下来……这群被强行定为武斗后续部队的农家人子弟,看着这一切,啥斗志都没有了,只有惊悸、害怕,还有怜悯和反感,灵魂被扭曲着。

我想悄悄离开,却不知怎么走,往哪儿去,如何回家。更有一个小伙子暗暗“策反”,想拉走一批人,“突围”逃跑。后来,因为这事,那小伙子遭到武力揪斗。好在当时,这些赤手空拳的农家人后代,派不上什么用场,观赏了大半天的“革命战斗”,又给每人分发两个干锅盔,稀里糊涂的拉回来,莫名其妙。

生活像被村口的大花狗嚼过了,还得混沌沌地过下去。田里插着大红旗,劳动前学《语录》,揭发,批判。王大娘去赶场,被拦住背“老三篇”,,她一性急,撒腿就跑,不慎闪了脚,别人问她为什么,她说:“我是文盲大老粗,记不住呀,能记住的是锅碗瓢盆……”有点儿“反动”,又一个“异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