患者为了减小理想化形象和真实自我之间的距离,尝试了多种办法,但他的所有努力都毫无作用,反而加大了这种差距,这一点已经十分明确。但是理想化形象确实有存在的必要,其主观价值是我们难以忽视的,所以患者必须为自己寻找各种各样的借口要求自己接纳它。在本章中,我们会讨论一种患者采取的尝试缩小差距的办法,这种方法也许并不常见,却深刻影响着神经症结构。至于患者的其他尝试,我们会在下一章进行讨论。
患者经常会把内部的转变过程当作外部发生的,他坚信就是这些外界因素给自己带来了困扰,我们把这种行为称为外化(施特莱克和阿贝尔率先采用了这一定义,参见1943年麦克米伦版的《发现我们自己》。——原注)。从本质上来说,外化倾向是逃避自我的一种现象,这一点和理想化形象相似。区别在于,理想化形象是患者对真实自我的再加工,属于自我范围,但外化倾向则代表着患者已经完全放弃了自我。也就是说,患者塑造理想化形象的目的在于逃避冲突,但是如果理想化形象和真正自我的距离逐渐扩大,扩大到他难以容忍的地步时,患者就再难以从理想化形象中获得安全感,他需要另辟蹊径,他会把所有的一切当作外部发生的事情,这样就能够逃避自我,他只有这一个选择。
这是个体矛盾客观化的现象,其中含有投射行为。人们把虚伪的善良、卑贱、控制、叛变、雄心等自己讨厌的倾向和品德当成是他人身上的东西,一旦自身出现这些问题,他就会怀疑这些问题是普遍存在的,这就是投射。由此,我们用投射来解释外化倾向就合情合理了。但是,外化不仅仅是“推卸”,其包含的东西很烦琐。患者不只认为错误是他人的,有时候还会把自我感受当作他人的。例如,一个小国的国民一旦产生外化倾向,就会感觉到自己的国家受到了欺凌,并为此忧虑,但是他自己完全感觉不到自身的压迫感。也存在一些患者能够感受到他人的失落,但对自身的失落却一无所知。这也就意味着患者完全意识不到面对自我的心态,这一点十分重要。当他讨厌自己的时候,总以为是他人讨厌自己,或者自己讨厌他人。他认为所有的开心、烦恼、荣誉都来自于外部的环境。如果心情好,他会归因于今天天气不错;当他获得胜利时,会认为是自己太幸运了;当他受到打击时,会认为这就是命。
这种人会花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感化他人、重塑他人、惩治他人,或者进行自我保护,以免受到他人的影响,这是因为,在他看来,无论生活是好是坏,都是他人给的。在外化作用下,他对他人和外界环境的依赖程度不断增强,但是这种依赖和神经症中因为需要被人喜欢而产生的依赖感不同。荣格把这类人格定义为外倾型人格。这种人十分在意自己究竟应当定居郊区还是市中心,究竟应该选择哪一种食物,应该归属于哪一个团体,应该早点躺在床上休息还是晚一点。在荣格看来,外倾型人格是气质倾向失衡发展的一种现象,不过,我认为外化行为是患者试图解决冲突的一种办法。
在外化作用下,患者可能会意识到空虚和浅薄,但是他的这些感受都是混乱的,他会感到十分痛苦。为了排解生理上的空虚感,他强制自己不断进食,但却完全没有意识到这其实是情感上的空虚。他以为是自己太轻了,就像羽毛一样,只要一阵大风吹过,他就有可能飞起来。在精神分析师帮助其分析治疗的过程中,他很担心自己被彻底看清,因为这将意味着他会失去一切,只剩下空皮囊。患者的外化倾向越严重,他就感觉自己越轻,像一片无处落脚的叶子。
这就是外化的内容。那么,它究竟是怎样有效缩小理想化形象与真实自我之间的距离的呢?这种差距必然会给患者造成负面影响,这是潜意识的一种行为,即便患者有意识地对待自我也不可避免。患者对理想化形象的认同度越高,他的表现就越趋于无意识。一般而言,患者会出现自我轻视、自我厌恶、自我压抑的状况,这些会让他陷入深深的痛苦中,甚至会以某些方式剥夺他面对生活的一部分能力。
自我轻视的外化倾向,有时候表现为误以为他人蔑视自我,有时候表现为自己蔑视他人,一般这两种情况同时存在。至于这两个方面哪种影响更加严重,或者说哪种表现更趋于有意识,这取决于神经症的整体结构形式。如果患者趋于攻击性倾向,他就很容易蔑视他人,因为在他眼中自己是完美无瑕的,没有人能超越他,这就意味着自己受到他人蔑视的机会很少。如果患者趋于顺从型倾向,他就会把自己看得很渺小,极力践踏自我,因为他不可能把理想化形象变为现实。显然,顺从型患者受到的负面影响更大,在这种心理作用下,患者会变得胆小懦弱,孤独离群,不擅长和他人沟通。他总是感觉他人对自己的喜欢是极大的恩宠,自己根本不配拥有,因此他很难拥有真诚的友情。至于那些对待自己态度傲慢无礼的人,他反而觉得正常,但是他根本没有能力应对这些人,因为他自己也存在这种倾向。一系列的反应必然使患者更加讨厌世俗,但同时他也尽力压制着自己的情绪,直至情绪严重到再也压制不住,必将产生极大的破坏力。
姑且放过这些负面影响,我们先来讨论一下轻视自我在外化作用下的主观意义。患者的自信心非常脆弱,一旦他发现自己有轻视自我的倾向,就会濒临崩溃。对于他人对自我的轻视,患者十分痛苦,他希望有机会改变他们的心态,但更多的是自怨自艾,他认为是他人对待自己的不平等造成了现在的痛苦,他想要抓住机会报仇。但这所有的一切都无法改变患者轻视自我的状况。这会让他更加迷茫,陷入无望。这种情况下,患者只要发现自身存在不足,就会感到自己毫无用处,甚至连那些优点也不存在了。简单说来,就是他蔑视自身的所有品德。且这种自我轻视是不可原谅、无法改变的,患者没有这个能力。因此,精神分析师在进行分析时,一定要注意避开患者的自卑感,当患者对理想化形象的依赖程度降低或者绝望感减少时,再开始这方面的分析工作。此时,患者能够正确看待自我,明白他的自卑来源于过高的主观标准,而不是客观事实。同时,患者会开始接受自己的缺陷,他知道一切都是可以改变的,他明白那些他厌恶至极的品质都是他的需求,也是阻碍,但这种阻碍是可以克服的,并非极端可恶,不可饶恕。
患者塑造的理想化形象对其具有重要的意义,只有理解了这一点,我们才能够明白患者为什么讨厌自己,且程度如此之深。患者从理想化形象中获得了安全感,但如果他无法达到理想化形象的标准,他需要的安全感就无法满足,这会使患者对自己感到失望、厌恶。这一切都是患者童年时期的经历导致的,各种各样的困难使患者误以为理想化形象是无所不能的,有了它,任何困难都不在话下。即便患者意识到自身的神经症越来越复杂了,但也未必有能力治疗。患者一旦看清自身的冲突后,就会变得不知所措,因为所有的内驱力都是彼此矛盾的,也就是说,他根本不可能完全满足自己的需要,因为这些需要彼此矛盾。
患者厌恶自身的外化方式通常有三种。一旦患者肆无忌惮地排解内心的愤懑,很容易把负面情绪发泄到外界。也就是说,他会无缘无故地对他人发火。有时候,他人确实犯了某些明确的错误,导致患者的怒火喷涌而出,但有时候他人并无任何过错,患者只是无法压制内心的暴躁情绪而发火。通常患者因为他人的某个错误发火时,自身也有这种错误,这让他难以忍受。我们用一个具体的例子来说明一切,这样更加直观。一位女性患者总是说自己的丈夫做事拖泥带水,但实际上抱怨的都是一些无关痛痒的事,也就是说她是在无理取闹。我很清楚,她也有拖泥带水的毛病,所以我暗示了她,结果发现她所厌恶的缺点基本都是自身存在的。当她知道这个真相后,情绪瞬间爆发,恨不得立刻彻底毁灭自己。她无法接受自己竟然存在这样的不足,毕竟在理想化形象中,她是那么当机立断。更具有戏剧性的是,当我第二次和她交谈时,她竟完全不记得这件事了。实际上,她已经隐约意识到了自己的外化倾向,只是还没有准备好做出彻底的改变。
患者厌恶自我的第二种外化形式是忧虑不断。患者有时候会感觉到,自己总是担心别人厌恶自身的某些不足,因为他自己就很讨厌这些缺点。这种恐惧感的产生有时候是完全没有意识的。患者很清楚他人一定十分讨厌自己的某些行为,但如果自己的这种行为没有招来他人的反感,至少他自己没有感受到反感,患者就会心烦意乱,他觉得一切都是幻觉。例如,我曾看到这样一位患者,在理想化形象中,她把自己塑造成一个心地善良的人,甚至可以和《悲惨世界》中慈善的神父相提并论,但是当她刻意做出神父的样子时,并没有受到大家的喜爱,反而当她生气或者固执己见时,吸引了人们的注意力,她对此十分困惑。从她塑造的理想化形象中,我们能够看出她属于顺从型人格占据核心地位的人。开始,她只是希望能够靠近他人,所以表现出了服从倾向,现在她又希望能够感受到来自外界的敌对情绪,这强化了她的服从倾向。外化作用会加重顺从型倾向,同时,这也是顺从型倾向外化的重要结果之一。在这种恶性循环中,神经症倾向不断加重。通过这个案例,我们可以得出结论:顺从型倾向之所以不断增强,是因为患者塑造的“圣贤人”理想化形象在不断剥夺真正的自我。她把从这一过程中产生的敌对情绪发泄在自身,恼怒的外化使她更加害怕他人,这又进一步加重了她的服从倾向。
患者厌恶自我的第三种外化形式是特别在意身体的不适感。患者并不清楚他是因为不满意自己而感到恼怒,这种情况下,患者的身体会处于紧绷状态,出现肠胃不适、头疼、有气无力等症状。只有患者意识到自己的恼怒情绪,这些症状才会消失。这不得不让人们开始思考,外化是否就是这些生理现象,或者说外化只是因为人们长期压制内心怒火而导致的生理性问题。但是我们必须意识到患者是怎样利用这些症状的,不能被虚假的表象迷惑。在很多情况下,患者总是认为生理不适才是精神问题的根源,而引起生理不适的基本都是外界环境。对于引发这些症状的原因,患者更愿意相信是饮食不恰当,工作过度劳累或者空气潮湿,而不愿意相信是精神状况不适。
患者将厌恶感外化后,得到了什么呢?可以说,其收益与自我轻视类似。需要强调的是,如果我们不重视患者自身的自我破坏冲动可能引发的危险,就不可能彻底掌握患者的病情实况。在前面的例子中我们提到了一位女患者,她的自我破坏冲动只维持在某一刻,但对于精神错乱的患者来说,却很容易出现自残、自杀的严重状况(为了说明这个问题,卡尔·蒙林格尔列举了很多例子,可以翻阅他的《自我对抗》,1938年布拉斯版的。不过,他是从另外一个角度阐述这一现象的,其依据为弗洛伊德的理论学说,也就是人有自我毁灭的本能。——原注)。自杀行为之所以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严重,应当归功于恼怒的外化作用。弗洛伊德根据自我破坏的功能,提出了死亡本能假说,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也正是因为他提出的这个概念使他没有完全理解自我破坏行为,最终难以创造出有效的分析治疗方法。
患者内心压抑感的程度决定了理想化形象对患者人格的控制程度。无论我们把这种压抑感的影响力想象得多么强大,都不会过分。因为外部环境的压力不会剥夺患者内心的自由,从这一点来说,内心压抑感的影响力远远超过了外部环境的压力,这真是太恐怖了。在多数情况下,患者根本感觉不到这种压抑感存在,却不能否认它强大的影响力。一旦压抑感消失,患者就会感到轻松愉悦,像内心重获自由一样。患者通过外化作用把自己承担的压力分担给他人,其效果相当于神经症患者掌控他人的心愿,且这两种状况一般都是共存的。实际上,它们还存在一些细小的区别,内心压抑感的外化只不过是从他人身上找到自己恼怒的条件,至于这种做法是否会给他人造成不适感,当事人不会考虑,但我们也不能就此判断他没有掌控他人的欲望。清教徒的心理就是很好的证明。
外化形式中还有一种非常重要,其表现形式为患者对于外部环境中任何带有强制性的东西都特别敏感,容易出现强烈的反应。这种表现实在太过于明显了,几乎所有观察者都意识到了这一点。当然,造成这种敏感的并不只是患者施加于自身的强迫,很多时候也和患者对他人的猜测有关,也就是说,患者需要这种被强迫的感觉,这样他才有理由把内心的愤怒发泄到他人身上,所以患者会不断从他人身上寻找这种强迫感。在疏离型人格中,患者维持独立的性格就带有强迫性,这一点是有目共睹的,这种坚持无疑会使患者对外界的压力越来越敏感。但对患者自身而言,这是一种潜藏的病因,他自己根本感觉不到强迫自我的外化,精神分析师在分析患者的过程中也很容易忽视这一点。外化作用对精神分析师和患者之间的关系影响很大,这是比较可惜的。即便精神分析师分析出患者之所以如此敏感的原因,患者也有可能会忽略他提出的建议。短兵相接的形势中蕴含着更强大的破坏力。精神分析师其实只是希望帮助患者重塑自我,找到面对生活的激情,他想尽一切办法帮助患者做出改变,但即便他明确向患者说明这一点,也不会产生任何效果。无论精神分析师的本意如何,客观上他都让患者感受到了强迫。那么,患者是如何看待这种控制力的呢?其实,患者对于现状并不清楚,更别说选择接纳或者选择回绝了,他压根儿也不觉得这需要选择。精神分析师在分析的过程中会尽力保持谨慎,避免将自己的意念强加给患者,但即便他这么谨慎也毫无用处。患者会坚决反对任何想要改变他的想法,无论这种想法的目的是好是坏,因为患者并不清楚是自身的强迫性引发的痛苦导致了目前的状况。此外,这种剧烈的角逐不仅出现在精神分析的过程中,同时也出现在其他亲密关系中,且这种角逐十分艰辛,没有任何成效。精神分析师只有认真分析患者的内心活动,才能够突破这一形式。
此外,患者越是按照理想化形象的条件做事,顺从型人格就越会外化,这使问题更加麻烦。患者会尽力满足包括精神分析师在内的他人对他的期望,当然,也许这些期望只是他幻想出来的,他尽力展现自己服从的一面,但内心又十分讨厌这种服从,总有一天,他会感觉所有人都能控制他,他的厌恶感会逐渐升级。
那么,内心的压抑感外化对患者有好处吗?接下来,我们会讨论这一问题。第一,患者相信所有压力都是外部环境引发的,所以他有勇气奋起抗争,尽管这种抗争多数情况下只是一种内心活动,并没有表现出来。第二,患者会尽力逃避自认为来自外界的各种压力,创造出一种自由的表面现象。第三,患者如果能够认清自己承受的全部压力都来自于内心,就代表他需要正视现实,正视理想化形象和真正自我之间的差别,这是最可怕的一种情况,在前面我们已经讨论过了。
现在,我们需要讨论这样一个问题:内心的压抑感有没有可能以胜利的形式表现出来,或者在什么程度上以胜利的形式表现出来呢?通过对患者的观察,我发现高血压、便秘、哮喘等都和内心压抑感存在一定的关系,但是在这一领域我的经验确实还不够。
现在,我们开始讨论患者外化的各种特点,这些特点和理想化形象之间的差距很大。总体而言,这些外化的特点全部是通过投射表现出来的,具体而言,不是患者从他人身上看到了这些特点,就是患者将自己存在的这些特点当作他人的。这两种现象未必是同时存在的。现在,我会列举部分众所周知的案例,更加具体地证明投射的重要作用,加深大家的理解,也许在这里我会重复部分之前说过的话。
A患者是一个沉溺于酒色的酒鬼,他经常埋怨情人对自己不够体贴。但根据我对现实状况的调查,我发现他的埋怨没有现实依据,至少现实情况并不如他说的那样糟糕。从他人的口中,我们得知:A是一个宽厚、为人谦和温柔的人;他是一个蛮不讲理、尖酸刻薄、野蛮跋扈的人;他在自身存在的冲突中矛盾纠结。这其实就是攻击倾向的投射表现。那么,这种投射有什么价值呢?在他塑造的理想化形象中,他是一个温和善良的人,除了圣·弗朗西斯外,没有比他更善良的人,每个人都期望能够和他成为朋友,他的攻击倾向不过是坚强人格中一种常见的品质。那么,这种投射是否符合他塑造的理想化形象呢?这一点毫无疑问。他通过投射作用为自己的攻击性倾向找到了一个完美的借口,而且他并不需要感知这一点,更不用直接面对内心的冲突。他的攻击性倾向具有强制性,所以,他不可能放弃这种倾向;同时,他又为了保证自己不会精神分裂而坚持维护自己的理想化形象,这就使他进退两难。他的投射现象其实是一种无意识的行为,只是为了走出眼前的困境。因为在投射作用中,他既可以维护理想化形象,成为一个完美的朋友,也能够继续保持自身的攻击性倾向。
A患者甚至感觉情人已经出轨了。这一点同样没有现实依据。实际上,情人对他已经很好了,甚至就像母亲对孩子那样。反而是他,长期瞒着妻子和异性发生关系。我们可以这样解释这种现象:他因为自己的行为而内心焦躁不安,他需要为自己找到一个合适的借口,为自己开脱,所以产生了报复性行为。如果我们从同性恋角度考虑这一现象,是否会更加合理呢?答案是否定的,所以对这一现象唯一合理的解释只能是患者因为出轨产生了某种不正常的心态。看似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出轨了,但实际上他并没有忘记,只是出轨的感受对他来说已经不再有新鲜感了,他将这种感觉视为情人的不忠。这种外化产生的效果和先前的案例是一样的,通过外化作用,患者既可以继续维持现在的行为,又可以维持理想化形象。
我希望通过一个更加普遍的案例进行总结:虽然患者并没有从他人那里看到自己的不足,但是他同样会为自己开脱,避免承担应有的责任。例如,当部分患者发现自己存在某些不足时,总会将原因追溯到童年的经历,认为这是童年时期留下的创伤造成的。他们认为对“强迫”表现得十分敏锐是因为童年时期母亲的强势。对“耻辱”表现得十分敏锐是因为童年时期类似的经历留下了阴影。存在报复倾向是因为童年时期受到了伤害。无法坦然面对两性关系是因为父母双方没有对其进行合理的性教育。孤僻,难以融入集体是因为年幼时不被人理解。这种案例数不胜数。需要明确的是,我这里列举的案例都是那些对过分关注幼年影响的分析,而不是在患者和精神分析师共同努力下分析患者幼年时期受到的影响。这种分析只能是死路一条,停滞不前,不会产生任何效果,因为它没有分析导致患者产生疾病的原因。
弗洛伊德十分推崇这种办法,这是因为他所有观点的基础都是遗传理论。因此,我们需要认真考虑,这种方法到底更接近真理,还是更接近谬论。不过,幼年确实是患者形成神经症倾向的时期,他提供的所有线索全部都是他对已经发生了的事情的理解。同时,患者无法为自己的神经症承担责任,因为外部环境的作用很大,在这种作用下,患者只能选择以前的生活方式继续生活,这是合情合理的。现在,我们开始讨论具体的原因,精神分析师必须向患者解释这一问题。
幼年时期导致患者出现病症的原因,到现在依然具有重要作用,患者现在遇到的大部分挫折都与此有关,但是患者对病症原因却丝毫没有兴趣,这是不对的。部分患者因为幼年时期看到了太多的虚伪,所以喜欢嬉笑怒骂。但如果他认为只有这一个原因,那就忽视了现在嘲讽他人的需要。实际上,导致患者进退两难的是他彼此矛盾的愿望,为了解决这些问题,患者放弃了全部价值观,产生了这种需要。此外,患者总是想方设法担起自己无法承担的责任,推脱自己应该担负的责任。他用回想幼年的方式宽慰自我,淡化挫折的影响,这使他在面对失败的时候,表现出一副毫不关心的样子,面对挫折,他可以安然度过,仍然维护自己高尚的虚伪表象。患者的理想化形象需要承担一定的责任,因为它为患者拒绝承认一直存在的不足和冲突提供了借口。最重要的是,患者不断强调幼年时期的经历,看似是自我反省,实际上却并不真实。他只不过是把真实存在的问题外化了,这导致患者即便内心波涛汹涌,表面也能风平浪静。他失去了建设生活的能力,也失去了选择生活的能力。他就像是一个从山坡上滚下的球,或者一只被用于实验的豚鼠,只能按照规定好的条件生活,最终成为一种本能的条件反射。
患者不断强调幼年时期的经历,证明他的外化倾向已经很严重了。因此,每一次我碰见有人采取类似态度时,就可以快速断定,他是一个自我疏离型的患者,在驱力的作用下,他会离自己越来越远。到目前为止,这种判断方式还没有失误过。
患者在梦境中也会表现出外化倾向。例如,我见过这样一位患者,在梦境中,她总是感觉精神分析师像一个牢头一样一直管制她,她想要从牢房中走出去,但是丈夫却把门关上了。有些患者也会梦见自己在实现某个目标的过程中总会碰到各种各样的挫折和不测。这些梦境都反映了一个现实:患者试图逃避自身存在的冲突,认为冲突是外部环境造成的。
患者多种多样的外化倾向,使精神分析师的工作难度加大了。在患者的意识中,他前来治疗只是按照惯例做事,就像定期进行牙齿检查一样,精神分析师的工作和他并不存在直接关系。他真正感兴趣的是爱人、亲人和朋友存在的神经症症状,而不是自己存在的神经症症状。相比于反省自己面对苦难应当承担的责任,他更愿意谈论自己经历过的各种苦难。他将自己工作中的种种烦恼归咎于妻子的神经症,他认为如果妻子的神经症症状可以减轻一些,那么,生活一定会比现在幸福。他已经很长时间感觉不到情感的作用了。他总是担心遇到小偷、看见鬼、被雷劈、被人寻仇、政策改变,为此他感到焦虑不安,但是他从来不反省自己。如果他对自己的问题感兴趣了,那一定是他发现这些问题能够开拓思维,增加艺术乐趣,给自己带来某些利益。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不管他对自己有多了解,他都不会改变现状,因为在精神世界中,他完全意识不到自己的存在,他没有办法把自己获得的理论知识与实践相结合。
从实质上讲,外化现象是一个积极进行自我毁灭的过程。患者的神经症必然导致其自我疏远,一旦疏远了自我,患者就会出现外化现象。在自我毁灭的过程中,患者根本感受不到内在的冲突。简单说来,患者早已用外在冲突替代了内在冲突。患者在外化作用下,更容易害怕、指责或攻击他人。具体而言,患者和外部环境的冲突本就是引发神经症的冲突,在外化作用下,这种冲突进一步扩大了,没有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