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过讨论患者对待他人的基本态度,我们了解了患者经常采用的两种解决冲突的办法,确切地说是两种应付冲突的办法,第一种是尽力压抑某一种人格倾向,使其对立面明显化;第二种是自我疏远,防止和他人之间的交往,从而隐藏冲突。这两种办法在一定程度上确实能够让患者产生统一感,但是患者在此过程中付出的代价也是巨大的。
患者不断尝试为自己塑造一个“就是这样”的形象,或者在那个时刻、那个场景中,患者就“感觉如此”或者“应当如此”的形象。当然,这一形象和现实并不相符,不论患者是否承认这一点,他的现实生活都受到了这种形象的影响。而且,这一形象符合患者内心对自己的期待,他会越陷越深,如同《纽约客》(《纽约客》是一份综合杂志,涵盖了散文、诗歌、小说、新闻报道等。)上的那幅漫画,身材发福的中年妇女在镜子中看到的自己是一位身材窈窕的青春少女。这种形象是由人格结构决定的,会因为个体的不同而有所不同。患者向往什么,他塑造的形象就具有什么特点,如患者向往的美貌、睿智、天资、善良、老实、权力等,这些特点都会被放大很多。但我们必须承认,这些都不是现实。患者的优越感全部来自于幻想出来的形象。很多人误以为“优越”是“不可一世”的意思,但“优越”的真实意思是人们将那些自身不具备,或者到现在还没有在自己身上表现出来的优良品德当作自己具备的品德。因为这一切都是不真实的,所以患者的这种优越感也很容易被击垮,他需要来自他人的肯定和赞美。其实,如果我们足够自信,相信自己具备这些品质,根本不需要他人的认可,但如果我们本身不具备这些品质,却渴望拥有这些品质,那我们就会变得敏感,惧怕他人怀疑这一点。
精神错乱的患者在这一点上表现得十分明显,他们会毫无底线地夸大自己的形象,将其描述成理想中的模样,而神经症患者也具有这一特点,他们会误以为幻想出来的形象就是自己真实的样子,只是他们幻想的程度比精神错乱的人低一些,但依然十分明显。我们可以通过观察理想化形象和现实状况的差别来区分精神错乱症和神经症,当然,这种理想化的形象也有可能是神经症和轻度神经错乱共同作用产生的结果。
理想化形象实质上是一种无意识的表现。任何一个旁观者都能够明确感受到神经症患者的自我迷恋,但是他们自己却意识不到这一点,他更不会知道理想化形象中到底含有哪些怪异的特点。也许他能感觉到对自己的要求有些过分了,但他会把这种高要求当作自己追求完美的优良品质,他认为这就是他的梦想,他会为此骄傲,却意识不到这是不正确的。
那么,患者对待自我的态度到底受到了理想化形象哪些影响呢?这是由患者的关注焦点决定的。如果患者有意让自己相信自己就是理想化形象的样子,他就会坚信自己是一个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完美无缺的人,即便存在缺点,这些缺点也是神圣的。一旦患者看清了自己真实的模样,就会对自己充满鄙夷和轻蔑,因为现实的自我和理想化形象有着天壤之别。在这种情绪下,患者同样看不到真实的自我,他会过于轻视自我,这一点和理想化形象是极其相似的,我们把患者过分贬低自己的形象称为轻蔑形象。如果患者发现理想化形象和真实的自己之间存在差距,他就会想方设法减小差距,尽力保持自己完美的形象。他会不停地说“我本来应该”:我本来应该感受到什么;我本来应该做什么;我本来应该想到……他像一个自我迷恋的人,觉得自己完美无瑕。他坚信,只要自我要求再严苛些,思维逻辑再详细些、再谨慎些,再自我约束些,一定能够成为完美的自己。
理想化形象和真实理想之间存在一条鸿沟,理想化形象是遥不可及的,它是静止的,是个体崇拜的没有生命的木偶。真实理想则具备能动性,能够激励人们不断追求靠近,是人们成长过程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在真实理想的引导下,人们变得谦虚,而在理想化形象的引导下,人们变得狂妄。理想化形象或者让人否定自身的不足,或者让人过于自责,这都会阻碍人们实现真实的理想。
在各个时代的哲学中,人们都曾定义过理想化形象,这说明人们从很久以前就已经意识到理想化形象了,只是人们对这一形象的理解有所差别而已。弗洛伊德在其神经症理论中将理想化形象称为自我迷恋、超越自我、自我理想。理想化形象也是阿德勒在心理学中重点讨论的观点,他认为这是“想成为万人之上的人需要付出的努力”。如果我详细描述我的观点和这些观点之间存在的区别,那就跑题了。简单地说,这些理论在讨论理想化形象时都只是就理想化形象的某一方面进行讨论,并没有从整体出发考虑。弗洛伊德、阿德勒、弗朗茨·亚历山大、保罗·费登、伯纳德·格鲁克、欧内斯特·琼斯等科学家们并没有意识到理想化形象的重要性以及它产生的作用,他们并没有详细论证这一形象。
理想化形象能够满足人们的基本要求,这一点十分重要。无论从哪种理论、哪个角度解释理想化形象,科学家都认同这一点,他们认为这是神经症患者坚不可摧的壁垒。弗洛伊德在其著作中提过,扎根在患者内心的自我迷恋是分析的最大障碍之一。
理想化形象的本质作用在于使人远离实际、狂妄自大、盲目自信。一个长期被神经症困扰的人不可能有自信,因为他们早期的经历太具有破坏性了。即便他们建立了一定的自信,建立这种自信的现实基础也会被无情地摧毁,这些现实基础是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形成的,所以在神经症的发展中,这部分自信就会变得十分渺小,不值一提。建立自信的现实基础包括积极活泼、具有现实价值的感情力量;能够在生活中积极主动地生产正能量;能够不断接近真实的理想。但随着神经症的发展,这些现实基础变得破败不堪。首先,患者无法主动选择,只能被动接受,这会不断削弱其做出决定的能力。其次,患者会越来越依赖他人,无论这种依赖表现为想成为佼佼者,还是想毫无目的地回避他人、冲动对抗或者抵触他人等,他都会变得越来越低能,根本无法自己选择未来的路。最后,患者被压抑的大多数情感会慢慢失去其本来的价值。这就导致了患者根本无法实现自己的理想。值得强调的是,患者一旦失去了自己立足的基础,一定会过分强调自己的能力和重要性,这种冲突很容易导致人格分裂。患者相信自己无所不能,理想化形象可以说是他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理想化形象还存在第二个作用,它和第一个作用之间存在紧密的关系。患者没有勇气直面危机四伏的世界,只有逃避才能让他内心的孤独感和脆弱感减少,或者暂时销声匿迹。在现实的逼迫下,他时刻提醒自己和他人之间保持竞争,当然,这种竞争的目的不是为了荣誉或者满足想象,而是因为他能够感受到外界的敌意,他害怕别人欺瞒他、羞辱他、掌控他、与他为敌。他内心感觉自己是一个渺小、柔弱、低微的人,为了让自己舒服一些,他必须在自己身上找到一些超凡的品格。这种品格或许是优雅,或许是残暴;或许是友善,或许是尖酸。其实不论是什么,都能给患者带来优越感,但是这些优越感不同于赶超他人的想法。不管是什么类型的神经症,都会让患者感到自身的渺小脆弱,在他眼里,身边的所有人都在藐视他,他会感觉受到了侮辱。他需要用一种报复性的胜利感来冲淡内心的屈辱,一般患者会选择打败他人。但患者对于这种需求可能是无意识的,也可能是有意识的,无论是哪种情况,他都免不了要受这种需求的影响。这种驱动力对于神经症患者十分重要,促使他们急切地需要优越感;患者对优越感的渴望带有一些特别的因素。在竞争激烈的现代文明中,我们都希望通过竞争功成名就,这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神经症的发展。
现在,我们已经基本了解了理想化形象是如何代替真正的自信和骄傲的。实际上,理想化形象还有另一种取代作用。神经症患者的梦想是矛盾的,他们自己都说不清楚他们的梦想到底是什么,也就是说,梦想对于他们的限制领导作用完全不存在了。患者现在还能够拥有生活目标,是因为他们自我塑造出的虚假目标对现实生活产生了一定的作用。因此,一旦理想化形象受到了威胁,他们就会感到强大的危险在逼近。这一点从很多分析的案例中都能看出来。也只有在这种情况下,患者才能够意识到这种理想化形象是有问题的,他会因此感到迷茫。虽然在此之前患者会表现出十分重视这一问题的样子,但这并不是他内心真正的想法,实际上,他毫不在乎,甚至完全不理解。此时,他开始明白梦想具有现实价值,他希望搞清楚自己的梦想究竟是什么。在我看来,患者的这种经历正好说明了理想化形象取代了真实的梦想。在临床治疗中,理想化形象的这种作用具有重要的意义。在初期治疗中,精神分析师也许已经明确患者的价值观是有矛盾的,但是患者不可能积极配合治疗,想要解决这些矛盾的价值观,必须先帮助患者放弃自己的理想化形象。
理想化形象的各种功能中,有一种功能导致了它的死板。如果我们妄自尊大,认为自己是完美无瑕的,那么我们身上所有的不足和犯下的错误在自己的眼中都会成为闪光点。这就像是把残破不堪的墙壁放入绝美的画作中,在欣赏者的眼中,原本支离破碎的城墙就成了灰色、浅红色和褐色的绝配,城墙早已不是原来的样子了。
防范功能是理性化形象的第四个作用。在讨论这一问题之前,我们先看一个比较简单的问题,这有助于我们更好地理解防范功能。人们为什么会把一些东西当作自己的不足或失误呢?这似乎是一个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问题,其答案多种多样,但是我坚信存在一个比较明确的答案:人们的接受尺度决定了他们会把什么东西当作自己的不足和失误。在文化背景相似的情况下,基本冲突中具有优势的因素一般都占据核心地位,具有主导作用。例如,在对抗型人格的眼中,懦弱和害怕是羞耻的,所以他们会尽力避免这类不足,有时候甚至会认为柔和就是懦弱,对其充满鄙夷,但在顺从型人格的眼中,这些根本算不上不足,他们反而会把敌对和攻击性当作不能容忍的罪过。每一种人格类型的人,都不会承认他们愿意接受的自我是虚假的。顺从型人格会坚决否认其大方和友善是虚假的;疏离型人格回避他人,看似冷淡,这是因为他们没有能力应对他人,而不是因为自己乐意这样,但他们不会承认这一事实。这两种人格都具有抗拒施虐的倾向(之后我们会详细讨论)。因此,我们可以这么说:患者眼中难以接受的不足一般都是不符合他对待别人态度的一些东西。换言之,理想化形象的防范功能就表现为不承认冲突的存在,这也是理想化形象死板的根本原因。我以前无法理解为什么让患者看清自己如此艰难,实际上他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优秀、那么重要,但现在我明白了,患者之所以坚决否认,绝不退让,是因为他不愿意正视自身的冲突。一旦承认不足就意味着要正视冲突,这会打破他努力构建的虚伪祥和。总而言之,患者的理想化形象越繁杂、越死板,他自身的冲突就越严重,也就是说,理想化形象的死板程度和冲突的强烈程度成正相关。
除了上面说的四个作用外,理想化形象具有第五个作用。这一作用也和基本冲突存在密切的关系。理想化形象除了隐藏不愿正视的冲突外,还有一个积极的作用。它能够给我们展现出一种各种价值观协调统一的虚伪表象,至少在患者眼中是统一的,这就像是患者创建的一种特殊技能。我简单列举几个案例,它们能够展现出几种冲突以及它们在理想化形象中的表现形式。
X患者在面对冲突时,一贯采取服从的态度,他希望得到他人的认可、关心和照料,他希望自己能够成为一个心怀悲悯、大方、温和、善良的人;面对冲突他的第二个选择方向是自我疏远,他担心有人强迫他,他不喜欢任何形式的热闹,渴望独处,这样就不用和任何人交往了。
他希望自己可以靠近他人,但又希望自己能够回避他人,两者之间的矛盾关系使他和女性的关系很差。他身上带有显著的攻击性驱力,面对任何事情都希望自己能够成为第一,这一点我们能够从他间接控制利用他人的行为中看出,有时候他也会直接利用他人,面对可能遇到的阻碍,他难以忍受。这和他自我疏远的倾向存在矛盾,使他寻找伴侣和朋友的能力不断下降。但患者自身没有意识到这些驱力的影响,他塑造了一个理想化形象,把三种身份融合在一起:他是世界上最友善的男性,是所有女性关注的焦点,他是妇女之友;他是引领时代的弄潮儿;他参悟了人生,明白了生命的意义,他是一位睿智的哲学家。
这种结构的理想化形象不只是白日做梦。患者在这方面确实天资聪颖,但是他却误以为天资就是现实,把天资当成了最终的结果。当他认为自己具备天资和才华时,不会感受到这种驱力的强制性。他有获得他人友善和认同的神经症需要,但是他自认为有能力关爱他人,在他眼中,自己是一个天资聪颖的人,因此不需要分秒必争,和他人一决高下;他自认为智慧非凡,可以搞定一切,所以不需要和他人保持亲密的关系。最后,他把几种彼此矛盾的驱力神化,以此隐藏内心的冲突,这样冲突就不会阻碍他潜力的爆发了,反而成了完美无瑕的人格中相互支撑、不可或缺的因素;他分离了冲突的三个方面,使其每一方面都成为一个圆满的身份,构成其理想化形象。
把几种彼此矛盾的因素分割开,意义非凡(史蒂文森特别经典地对双重人格进行过描绘。他分离人格中会出现矛盾的两个方面,借此打造的人物形象,就是“化身博士”。化身博士发现自己不仅有善的方面,也有恶的方面时,他说:“一直以来……我都有一个美好的愿望,假如我身上所具备的品质可以在不同的身体中依存,那么生活就会好过得多。我的愿望就是,分离这些彼此矛盾的特性。”——原注)。我们通过一个案例说明这一点。Y患者具有极端自我疏远的倾向,他的自我疏远倾向含有我们描述过的全部特点。此外,他还有明显的服从倾向,但是这和他希望独立的愿望彼此矛盾,所以患者经常会忽视这种倾向。有时,他希望能够和他人和谐相处,关系密切,摆脱压抑自我的表象,但是这又和他渴望独立的要求相互矛盾。所以,患者将自己想象成一个冷血的人。他经常幻想自己可以处死所有打扰他生活节奏的人。他明确表示自己信奉丛林生存法则,认为“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只有强者才能生存,这就是现实的正常生活。但是,他却很少表现出自己的强势,反而看起来是一个很软弱的人。
他塑造出的理想化倾向包含各种奇怪的身份:在大部分情况下,他淡泊名利,聪明睿智,像一位久居山林的隐者;有时候他是冷血无情的狼人;有时候他又认为自己是最佳恋人,还能够和他人成为莫逆之交。
通过这个案例,我们能够看到:患者误以为天资就是现实,他狂妄自大,完全否定自己的神经症倾向。患者根本不愿意尝试解决冲突,更不可能彻底摆脱冲突。显然,这种倾向比现实生活更加单纯。这些彼此矛盾的冲突被患者隔离,冲突几乎被完美隐藏,一切看起来都和谐统一,这正是患者希望看到的。
我们再看一个患者的理想化形象看起来更加协调一致的案例。从患者Z的多种行为中,我们能够看出在他身上攻击性倾向占据了核心地位,此外,患者还具有施虐的倾向,他希望掌控他人,让所有人听他指挥。他雄心勃勃、斗志昂扬、不知满足;他喜欢组织小团体,善于玩弄权术;他有意把丛林生存法则当作生活的原则。他不想与俗人为伍,但是也没有离群而居的勇气,在攻击性驱力的强迫下,他必须习惯和集体相处。虽然只有在与他人交往的过程中,他才能够感觉到快乐,但他又坚持谨言慎行,独立行事,不希望和任何人共享欢乐。他尽力不和任何人交往,努力压制着自己对他人积极的情感,这一点他确实做到了,为数不多的几次渴望与他人关系亲密的机会也只是因为性冲动。但他追求权力的过程并不顺利,因为他希望得到他人的认同,并且具有鲜明的服从倾向。同时,他的道德原则也会对其产生一定的影响,这些道德原则本是对他人的要求,一旦将其作用于自身,就和丛林生存法则彼此矛盾了。
在他塑造的理想化形象中,他是一个目光长远、执着于正义的绅士;他从不拉帮结派,做事有明确的原则,按照规章制度公事公办,他是一个卓越的人;他诚实、率真,是所有女性的梦中情人,堪称完美,但他不会对任何人动情。这样,患者所有的目标都实现了:他的理想化形象中包含了全部基本冲突的因素,和前面我们列举的案例极为相似。
患者塑造理想化形象的根本目的在于试图解决基本冲突,这和以前我们讨论过的其他方式相同,具有重要的价值和主观意义。它能够将所有已经分裂的人格重组,发挥着万能胶的作用。虽然它只是患者想象出来的形象,但却决定着患者和他人之间的关系。
我们可以将理想化形象当作虚假的,想象中的自我。但这一说法并不全面,很容易使我们误入歧途。患者完全依靠自己的主观想象创造出了理想化形象。这真的太不可思议了,尤其是当事人是一个忠厚朴实的人时,我们更会目瞪口呆。但是,理想化形象并非白日做梦,它受到了很多现实状况的影响,是多种因素联合作用的产物。虽然患者空想出了很多不现实的荣誉感,但他确实具备这类潜能,因此理想化形象在一定程度上能够体现出患者的真正追求。确切地说,患者之所以能够塑造出这种理想化形象,就是因为他们存在这类切实的心理需要。它对患者具有现实的影响作用。也就是说,研究患者的理想化形象能够帮助我们进一步研究患者的真正性格结构。因为理想化形象的产生是有规律可循的,这一点千真万确。
不管患者塑造出的理想化形象中有多少虚伪的成分,他们都毫不怀疑其真实性。他越相信理想化形象的真实性,这一形象就越僵硬死板,真正的自我也就被隐藏得越好。在理想化形象的影响下,患者有些黑白不分、是非颠倒。这些因素联合作用,使患者的真正人格被隐藏了起来,而理想化形象却更加鲜明。在很多案例中,我们都发现理想化形象就像是患者的救命稻草。这就是患者极力维护理想化形象的原因,一旦它遭到打击,患者会不顾一切地抗争,这是顺理成章的,更是合情合理的。虽然理想化形象是患者幻想出来的,但在他们眼中,它就是完美无瑕、现实存在的,这给予了患者充分的存在感和优越感,同时使患者身上的各个冲突趋于协调一致。例如,当患者认为自己更具优势时,就会感觉自己更有资本表达意见观点。一旦这一形象被摧毁,患者就会感觉危险逼近,他会感到自己的软弱无能,微不足道;一旦他发现自身的各种不足,就会认为自己没有资格提出任何意见。但这并不足以让患者感到恐惧,最恐怖的是他需要承担着精神分裂的风险直面内心的冲突。精神分析师一般会告诉患者,和理想化形象相比,矛盾的感受更加珍贵,这才是他向成功人生迈出的第一步。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从现实状况来看,还没有取得任何成就,所以患者很难相信他的付出会得到回报,这对于他就像是一句空话。对此,他只会忐忑不安,感到害怕。
虽然理想化形象具有强烈的主观意义,但它的现实地位并非坚不可摧,因为它存在很多不足之处。这其实是一间同时储存着宝藏和危险品的房间,随时可能发生大爆炸。从现实角度分析,患者就像一个陶瓷娃娃,只要有人怀疑批判他,甚至一个不经意的行为违反了理想化形象,他内心的冲突都会冒出来,这可能导致房屋瞬间化为乌有。患者如果想要保证安全,只能尽力约束个人生活。只要事情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他就必须躲避;只要有可能得不到众人的认可,他就必须躲藏。他认为,无论什么事,只要他愿意就可以做到,即便是成为一位绘画大师,他也绝对有这样的能力,他鄙视所有凭借辛勤奋斗获得成功的人,那是凡夫俗子才会选择的道路。他讨厌那些勤勤恳恳的人。如果有人要求他和普通人一样付出辛劳,这无异于否定了他天才的身份,他会感觉自己受到了侮辱。但现实却是,想要取得成功,必须付出相应的努力,这也就导致了随着时间的推移,患者的真正理想变得遥不可及。所以,现实的他和幻想中的自我距离越来越远。
他希望得到他人的认可,希望得到他人的称赞、敬佩和谄媚,但是他从中获得的欣慰只能维持一段时间。他讨厌任何在知识、技能、观点、处理人际关系方面比他优秀的人,因为这些人打破了他的理想化形象,威胁着他对自己的高度评价,但是他对此可能完全没有意识。他越依赖理想化形象,就越讨厌这些人。一旦他感觉自己的地位受到了威胁,冲动之下,他可能就会选择那些趾高气扬,明确表示自己价值非凡的人作为偶像。从这些人身上,他能够看到自己理想化形象的影子。但现实却是他崇拜的这些人从没有把他放在眼里,他们只是想要从他身上获得利益。终有一天,患者会意识到这一点,到那时,他会变得失落,甚至绝望。
理想化形象的最大缺陷在于它为人们自我疏远倾向的形成提供了良好的环境。在神经症的发展过程中,他们不断压制真实的自我,最终一定会导致自我疏远,这是一个慢慢发展的过程。虽然神经症具有一些根本特点,但我们很难意识到神经症的形成。患者会不断忽视自我情感,甚至自己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信仰什么,他都不清楚,最终会失去自我。他意识不到自己已经陷入了理想化形象中难以自拔。我们从汤米身上能够更清楚地看到这一点,他是詹姆斯·巴里的小说《汤米与格里泽尔》中的主人公,他的经历似乎比临床患者更值得人们相信。患者为自己的生活编织了一张禁锢的网,这张网似乎给现实的很多问题提供了合情合理的解释,这也许是患者无意识的行为,却导致他的生活成了一团乱麻。现实生活中的患者并非真实的自我,所以他对生活失去了激情,他不清楚自己真正的追求是什么,这使他无法做出任何判断选择;只有在面对阻碍和挫折时,他才会恍然大悟,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他的自我疏远。患者隐藏内心真实想法的思想已经不可避免地影响到了外界环境,这就是为什么他的生活变成了现在的样子。前不久,我的一位患者跟我描述他生活的状况,他是这样说的:如果没有外界的打扰,我的生活一定会更好。
患者为了解决基本冲突塑造了理想化形象,但从现实来说,它使患者的人格出现了新的裂痕,存在更大的危险性,也就是说,它的弊远大于利。换言之,当患者不能忍受真实自我时,塑造出了理想化形象,这一形象看似弥补了患者对现实的不满,但却也使患者对真实自我的容忍度更低了,他贬低自我、轻视自我,在理想化形象中,他对自己的期望太高,以至于根本无法实现,这加重了他的烦恼。他无法在真实自我和理想化形象之间做出选择,一方面,他自我赏识,另一方面,他又自我贬低,踌躇犹豫的他没有方向、没有选择,面对未来他更加迷茫。
在这种状况下,新的冲突产生了。患者一边强制自己向两个相反的方向不断努力,一边又坚持自己的主张,这是内心失衡的表现,他的独断程度几乎可以和一个政治独裁者相提并论了。有时,他认可内心的独断专行,他认为自己就是理想化形象中的完美模样;有时,他又会撕心裂肺地要求自己不断努力,希望能够离目标更近一些;有时,他又会对内心的强制性要求提出反抗,反抗内心要求的任何义务。
如果他表现为第一种状态,他就不会发现自身存在的裂痕,会给我们展现一个自恋者的形象,难以忍受任何批评;如果他表现为第二种状态,就更像是弗洛伊德描述的超越自我的类型,给我们一种完美无瑕的感觉;如果他表现为第三种状态,他会否定一切,害怕承担任何责任,我们难以在他身上发现任何正常的行为。
这里的“表现为”指的是患者无论表现出哪种状态,他的内心都是痛苦纠结的。即便是那些一直以“自由”标榜的对抗型患者,也在尝试摆脱施加于自身的压力;他以同样的标准判断他人,这说明他还陷在自己塑造的理想化形象中。在某种特定环境下,患者可能会从某一极端走向另一极端。例如,某段时间内,患者想立志成为一个好人,但是却没有从中获得成就感,于是他很快就会成为对立的一方,极力反对所谓“好”的原则。他原本是个自我欣赏的人,但可能很快就会成为一个完美主义者。很多时候,我们看到的是多种心态联合作用的结果。我们经常会看到这种状况,他做的任何事情最终都失败了,这似乎是注定的。从我们的理论出发,这一现象并不难理解。患者为了逃离自己无法容忍的环境,付出了各种各样的努力。面对任何困难,患者都会依次采用这几种态度,尝试哪一种心态行之有效。
实际上,这些尝试已经妨碍了患者的正常发展。他根本意识不到自己的错误,更别说吸取经验了。反而,他会更加忽视自己的成长过程,因为在他眼里,他已经功成名就了。他现在希望的成长,就是塑造一个完美无瑕的理想化形象,这一形象不存在任何缺点,而患者对自己的这种表现没有任何意识。
所以,精神分析师的第一任务就是让患者认识自己塑造的理想化形象。只有患者意识到这一点,才能够在精神分析师的帮助下慢慢理解理想化形象的多种功能及在这些功能的作用下,自己产生的种种烦恼,他才能够理解理想化形象的主观作用。如果患者能够做到这一点,他也许会患得患失,暗中比较这一选择的得失利弊。但不管怎么说,患者只有不再塑造理想化形象,摆脱对它的依赖,才能够真正逃离理想化形象的掌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