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浮生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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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译文(12)

睡在床上向外看,能看见远处波涛滚滚。潮水涨落的声音,如金鼓齐鸣,在我的耳畔鸣响。一天晚上,忽然看见数十里之外有红灯像栲栳那般大小,浮在海中,又看见红光烛天,看样子好像是失火一般,丁实初说:“这里出现了神灯神火,不久之后又将涨出沙田了。”夏揖山的性情向来豪爽,到了这里更加放肆。我也更加肆无忌惮,骑在牛背上狂歌,在沙地上喝醉了舞蹈,任随兴之所至,这真是生平无拘无束的快意游览啊!事情办完后,一直到十月才归来。

我们苏州虎丘山的最佳处,我认为是后山的千顷云,其次是剑池,其余的都是多半借助人工,并且被外在的装饰所污染,已经失去了山林本来的面目。即便是刚刚建成的白公祠、塔影桥,也不过是徒留雅名罢了。冶坊滨,被我戏改为“野芳滨”,更是像完全借助胭脂水粉的女子,徒具妖艳的外表而已。

在城中最著名的要数狮子林,虽然是倪瓒手笔,而且石头小巧玲珑,中间多有古树,然而以大势看它,竞如同乱堆中的煤渣,上面是一层苔藓,贯穿的是蚂蚁的洞穴,一点没有山林的气势。以我浅陋有限的视野所及,真不知道它的妙处所在。

灵岩山,就是吴王馆娃宫的旧址,上面有西施洞、响屐廊、采香径诸多名胜,然而它的气势散漫,空旷而没有收束,不及天平山、支硎山那里多有幽趣。

邓尉山又叫元墓,西面背靠太湖,东面正对锦峰,丹崖翠阁,远看如画图。当地居民以种梅为主业,梅花开时绵延数十里,一眼望去,如香海积雪,所以又称“香雪海”。

邓尉山的左面有四株古柏,分别叫“清”“奇”“古”“怪”。名为“清”者,枝干挺直,枝叶茂密如翠盖;名为“奇”的,树干伏地,作三次弯曲之状;名为“古”的,树顶光秃扁阔,半边树干枯朽如手掌;名为“怪”的,树型则呈螺旋状,树干也呈螺旋状生长。这四株古柏,相传是汉以前栽植的。

乙丑年(1805年)孟春,夏揖山的父亲莼芗先生和他的弟弟介石先生,率领子侄四人去往幞山的夏家祠堂春祭,同时给祖坟扫墓,便邀我同去。途中顺道去了灵岩山,然后出虎山桥,由费家河进香雪海赏梅。幞山祠堂隐藏在这片香雪海中。那时梅花开得正旺,人在花下,吐纳的气息中都渗着梅香。后来,我曾据此为介石画了十二册页的《幞山风木图》。

这一年的九月,我从石琢堂殿撰赴四川重庆府之任,沿着长江而上,乘船抵达皖城。皖山的山脚,有元代忠臣余公的墓,墓旁有三间房屋,名字叫“大观亭”,面对着南湖,背靠着潜山。亭子坐落在山脊上,向远处遥望视野十分开阔。旁边有长廊,北窗敞开,当时被霜气打过的树叶刚刚变红,灿烂夺目宛若桃李花开一般。和我一起同游的有蒋寿朋、蔡子琴。

城南外还有王氏园林,看起来是东西长、南北短,实则是因北边紧靠城墙,而南边紧临开阔湖面的缘故。受地理条件限制,很难布局,看那园林结构,是采用了重台叠馆之法。重台法,就是在屋顶上修砌月台作为庭院,然后在其中堆假山栽花木,让人身处庭院时,感觉不到脚下有屋舍。并且,堆假山石的地方,底下实,栽花木的地方,下面则是虚的,所以花木仍可得地气而生长。

所谓叠馆法,楼上搭建小屋,小屋上面再建平台。上下盘折,重叠四层,并且有小池,水不漏泄,竟然难以知道何者为虚何者为实。立脚的地方都用砖石,承重的地方则仿照西洋立柱的方法。多亏面对南湖,目光没有阻碍,敞开胸怀游览,感觉比平地上的园子好。真是人工当中的奇绝之物啊!

武昌的黄鹤楼坐落在黄鹄矶上,背后拖着黄鹄山,俗称“蛇山”。楼有三层,画栋飞檐,倚城屹立着,面对汉水、长江,与汉阳的晴川阁遥遥相望。我与石琢堂曾冒雪登楼。仰望长空,大雪在风中飞舞,我们指点着远处披上银装的山石树木,恍若置身仙境之中。长江中往来的小船,在波涛之中上下左右颠簸着,仿佛一片片残叶,观此情景,人的名利之心不禁为之一冷。墙壁上题诗很多,我记不得了,只记得有一副楹联写道:

何时黄鹤重来,且共倒金樽,浇洲渚千年芳草;

但见白云飞去,更谁吹玉笛,落江城五月梅花。

黄州赤壁在府城汉川门外,屹立在江边,俨然是一整块石壁,因为壁石全是绛红色的,所以叫“赤壁”,《水经》称它为“赤鼻山”,苏东坡游历此地曾写下前后《赤壁赋》,把它说成是三国时吴魏交战的地方,其实并非如此。赤壁之下已成陆地,上面设有“二赋亭”。

这一年仲冬我们抵达荆州,琢堂在中途收到官升潼关观察使的调令,便留我们在荆州。我因未能去四川游览蜀中山水而深感遗憾。当时琢堂入川时,琢堂之子敦夫、家眷及蔡子琴、席芝堂都留在荆州,暂时寓居在刘氏废弃的园林中。我记得废园厅堂的匾额为“紫藤红树山房”。庭院的台阶围着石栏杆,园中有一亩见方的水池,池上修建了一个小亭,有石桥与小亭相通。亭子后面堆土垒石,杂树丛生。其余大多是空旷之地,而楼阁都已经倒塌倾圮了。

客居他乡,闲来无事,整天不是吟诗歌咏,就是外出游览,或者聚会清谈。到年终岁暮,虽然所带银两已经捉襟见肘,但所有人相处融洽,大家合计着典当衣物,买酒欢聚,还准备打锣敲鼓来贺岁。每夜欢饮,每饮必行酒令,尽兴之至。逢上银两不济特别窘困时,便只能喝四两烧刀白酒,即便如此,也要讲究饮酒的规矩,自是苦中作乐。

一天,偶遇了一位姓蔡的同乡,因与蔡子琴同姓,蔡子琴便与他叙谈宗谱,发现他竟是子琴同族的子侄辈,于是请他做我们的向导,游览当地的名胜。蔡同乡就带我们去游玩位于府学前的曲江楼。唐朝诗人张九龄任荆州长史时,曾题诗于曲江楼。宋代思想家朱熹也曾留下“相思欲回首,但上曲江楼”的诗句说此事。

荆州城还有一座雄楚楼,是五代时高氏所建。此楼规模宏大,雄峻巍峨,登楼远眺,可达数百里之广。城中布局精致,绕城傍水,遍植垂柳;湖面上,小舟荡桨往来,极有诗情画意。

荆州府的衙署是当年关羽的帅府所在地,府衙正门内有一座青石雕刻、残缺不全的马槽,相传正是关羽坐骑赤兔马的食槽。

我们又去城西的湖畔慕名寻访东晋罗含的旧居,遗憾的是此行并未找到。随后我们又去城北寻访战国时辞赋大家宋玉的故宅。昔日“侯景之乱”中,庾信奉命抵御,兵败后逃至江陵荆州,居住在宋玉的旧宅中。再后来旧宅改为酒家,现在已经难以辨认了。

这一年的除夕,雪后极为寒冷。步入新年春气发动,没有贺年的烦扰。每天只是放鞭炮、放风筝、扎纸灯为乐。过了不久,春风吹拂着盛开的花朵,春雨浇濯着尘土,琢堂的妻妾带着孩子顺着川流而下,敦夫于是重整行装,一起离开了。从樊城登陆,直赴潼关。

从山南阌乡县西边走出函谷关,有“紫气东来”四字,就是当年老子乘青牛所经过的地方。两山中间的夹道,只能容纳两匹马并驾前行。前行大约十里就是潼关,左边背对峭壁,右边面临黄河,潼关在山河之间扼喉而起,楼阁垒垛重重叠叠,极其雄伟高峻。然而没有车马之声,人烟也十分稀少。韩愈诗曰“日照潼关四扇开”,大概也是说它的冷落吧?

城中的观察使一职以下,仅有一个别驾。道台的官衙紧靠北城,后面有园圃,大小大约有三亩。东边西边开凿了两处池塘,水从西南墙外面进入,向东流淌到两池之间,分流为三个分支:一处向南到大厨房,以供日常使用;一处向东流入东池;一处向北再折向西,从石螭口中喷入西池,绕到西北,设闸门泄泻。从城脚转向北方,穿洞而出,直接流入黄河。日夜不停地环绕流淌,让人的耳朵感到很清爽。

竹子树木的绿荫很浓,抬头看不见天空。西边池塘中有亭子,莲花围绕在它的左右。东边有面向南方的三间书房,庭院中有葡萄架,下面放置方石,可以弈棋,也可以饮酒,除此之外都是栽种菊花的园地。边西有朝向东方的三间屋子,坐在里面可以听到流水的声音。

屋子南边有一扇小门可以通向内室。屋子北边窗下另开凿了小池,小池的北边有小庙,是祭祀花神的。园子正中建有一座三层楼,紧靠北城,与城墙一般高,于楼上俯视城外就是黄河。黄河的北面,群山如屏风排列,已经属于山西地界。真是洋洋大观啊!

我居住在园子南边,房屋好像船一样的样式,庭院中有土山,上面有小亭子,登到上面可以观览园中的大概,四周绿树成荫,夏天也没有暑气。琢堂为我取斋名叫“不系之舟”。这是我幕游以来第一好的居室。土山之间,栽种菊花数十种,可惜的是还没有含苞待放,琢堂就被调任山左廉访使了。家属移居到潼川书院,我也跟随着前往院中居住。

琢堂先去山东赴任,我与子琴、芝堂等人没有事情可做,就外出游玩。

有一天,我们骑马到了华阴庙。经过华封里,就是尧帝接受三祝之处。庙内秦槐汉柏甚多,大都三四抱;有槐树怀抱柏树生长的,有柏树怀抱槐树生长的。殿廷之内很多古碑,内有陈抟老祖书写的“福”“寿”二字。

华山脚下有一座玉泉院,即是陈抟老祖成仙之处。里面有个石洞,一间房子大小,石床上塑有陈抟老祖的卧像。玉泉院内水净沙明,草多为绛红色,泉流湍急,周围修竹环绕。石洞外面有一个方亭,匾额题字为“无忧亭”。旁边有三株古树,纹路如同裂炭,树叶像是槐树但颜色更深,不知道它的名字,只知当地人称为“无忧树”。华山极其高,不知道有几千仞,可惜没有带上粮食攀登而上啊。

归来途中,见道旁树林中柿子正黄,我骑在马上摘了一枚就吃。当地人喊叫阻止,我没有听他们的话,咀嚼之下,苦涩至极,急忙吐掉,下马寻找泉水漱了口,才能够说话。当地人见状,大笑不已。原来柿子摘下后需要在水中煮沸一次,才能去掉它的苦涩,而我并不知道这些。

十月初,琢堂从山东专门来接家属,于是出了潼关。从河南进入山东。山东济南府城内,西有大明湖,其中有历下亭、水香亭等诸多名胜。夏天,柳荫浓浓的地方,微风吹来荷花的香气,划着船带着酒,极富幽雅的情趣。但是我在冬天的时候去看,只看见衰败的柳树寒冷的烟雾,整个水面也只是一片茫茫而已。

趵突泉是济南七十二泉之冠,泉水分三眼,从地底怒涌突起,气势如同水沸腾一样。凡是泉水都是从上而下,只有它从下而上,也是人间一大奇观。池水上面有楼阁,供奉着吕祖像,游览的人大多在这里品茶。

第二年二月,我到莱阳做幕僚。到了丁卯年秋天,琢堂被贬为翰林,我也跟随到了京都。所谓登州的海市蜃楼,竟然没有机缘见到。